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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装生产线的全长480米,全线由30台自动化单机设备,28条传送线段,300多台仪器组成。
全部线体设计图纸多达五千张,流水线工人要完成一百多个组装步骤。
曙光厂对两条生产线进行安装、调整、试运转,用了整整十个月的时间,直到这年的国庆节以后,才让第一台14寸晶体管黑白电视机走下了生产线。
康健跑来仓库说:“叶主任,电视机是金贵玩意,咱们这次选几个人负责押运吧?”
“也行,电视机是易碎品,这又是第一次往天津和广东送货,必须得让工人注意轻拿轻放!”叶满枝精神奕奕道,“给每节车厢安排一个押送员,产品安全抵达以后,再让他们跟着其他线路回来!”
望着不断往车厢里码放货物的工人们,康健搓着手说:“咱这次一口气往外地运送一万台电视机,跟以前一年的产量差不多!我每次想到当地老百姓在商店里抢购曙光牌的画面,都激动得睡不着觉!”
“哈哈哈,我也是,”叶满枝兴奋道,“曙光牌马上就能像永久、飞鸽、上海牌一样,名扬全国了!”
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往外地运货,但之前的电视机大部分销往省内。
这样大规模往外省销货还是首次。
1966年,叶满枝第一次有了生产电视机的念头,1971年,曙光厂正式生产了第一台电子管黑白电视机,时至今日,历时9年,在经历过无数挫折、失败、努力、挣扎以后,曙光牌电视机终于要与全国人民见面了。
叶满枝总有种自家孩子即将进考场的紧张感,不知全国人民能给曙光牌打多少分,对产品质量是否满意。
这种紧张比她当年参加高考的时候还强烈,所以她亲自跑来了仓库跟班。
傍晚时分,十几节车厢全部装满,火车头在厂区鸣笛数次后,终于缓缓启动,迎着火红的余晖前行。
刚交班的工人们冲火车用力挥手,大家都知道这批货是销往外省的,曙光牌要接受全国人民的检阅了!
有老工人从车间跑出来,远远地朝着车厢里的押送员喊:“铁头,你押送的时候可得警醒着点,到地方轻拿轻放,别把咱曙光牌碰坏喽!”
“哎呀,爸,我都记着呢!”被喊做铁头的年轻人兴奋地挥手,“我这也算是出差啦,等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点天津特产!”
“不用带吃的,”其他工人跟着起哄,“有本事就领个天津媳妇回来!”
“哈哈哈哈!”
火车在厂区里开得慢,工人们还能边走边跟车上的人聊天。
走出厂区没多远,家属院里的一群小子又爬上火车皮,跟着押送员一起兜风。
眼见火车前进的速度越来越快了,这群臭小子才嘻嘻哈哈地跳下火车,自以为潇洒地冲押送员们敬个礼,踩着铁轨、唱着歌,步行三公里回家了。
进口生产线正式开车以后,曙光厂只为电视机车间安排了两个班次搞生产。
这两条生产线是“高龄”生产线,要经常进行检修维护,所以叶满枝等人不敢让它24小时连轴转,年产量大概只有30万台。
可是,即便如此,这个产量在国内也是首屈一指了。
全国有好几家报纸对曙光牌电视机进行了报道,北京电视台还专门来曙光厂录制了一条长达3分钟的新闻,播给北京和中央的同志观看。
电视新闻播出那天,叶满枝打开刚下生产线的50台电视机,组织全车间的工人收看了转播的新闻。
力求让每个人都能看清电视画面,在新闻里找到自己的脸。
“啊啊啊啊,我上电视啦!”女工班组的年轻姑娘们激动地喊。
“我也看到我自己了!”
“哈哈哈,我的工位就在叶主任旁边,记者采访叶主任的时候,一直能看到我!”
“还有我,虽然没找到脸,但我看到背影了!那个位置就是我的!”
大家平时在家属院的电视室里收看新闻,见到的都是领导干部,或是各个行业的翘楚,从没想过有一天能从北京新闻里见到自己的身影。
“咱曙光厂太光荣啦!”
车间主任趁机动员道:“咱们越出名,越要严格要求自己,降低电视机次品率,让全国人民领略一下咱们曙光厂的军工质量!”
“好!”
电视机车间的工人们精神振奋地一起拍手鼓掌。
大量的宣传报道,在提高曙光厂知名度的同时,引得全国各地的供销人员蜂拥而来。
凡是开通了电视台的省市,都派了采购员来滨江联系电视机货源。
安阳县的所有招待所都被全国各地的采购员住满了。
采购员的职级不高,其实不需要厂领导出面招待,但这年头能出来跑供销的人,哪个不是有门路关系的?
本省领导的条子、兄弟单位的条子,还有外省市领导的条子,能装满叶满枝的抽屉。
这还不算每天不间断的各种电话。
国内能规模生产电视机的企业实在是太少了,他们当地的工厂年产量才几千台。
与其在本地等一年也未必能拿到货,那还不如来曙光厂外面等几天呢!
叶满枝无奈道:“同志们,我们厂只负责生产,销售的事由商业部门负责,大家别在厂里堵着了,还是去商业局调货吧!”
“呵呵,叶主任,我早就打听好了,你们每年的生产任务只有28万台,但是报纸上说你们的年产量能达到30至40万台,超出计划的十来万台,可以由你们厂自行寻找销路吧?你别找了,就直接销给我们!”
叶满枝:“……”
早知道她就不说大话啦,说什么30至40万台啊!
其实只有30万台。
哎。
叶主任每天忧愁并快乐着。
望一眼厂门口不间断进出的车队,她在心里默默做着打算。
如果生产线仿制成功,就在交付广州和天津的任务以后,对厂里原有的那条半自动生产线进行改造升级,到时候两条生产线同时开足马力,电视机年产量至少能达到50万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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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产品销往全国,叶主任几乎每天都要在单位加班。
唯一能给她慰藉的是,曙光牌电视机的反响还不错,省里准备将“国营滨江曙光机器厂”的名字报送中央。
曙光厂今年将代表全省的企业角逐“全国先进集体”称号。
叶满枝在厂里组织人手编写报奖材料,下班回家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
“有言怎么还没回来?”
“开会去了。”
“又开什么会?”叶满枝不满道,“她是学生还得写作业呢,你就不能代表咱家出席一下?”
吴峥嵘无辜道:“我也是下班的时候,在院儿里碰见他们开会的。”
“好吧,”叶满枝问,“又开什么会啊?”
吴峥嵘一字不差地背出居委会主任的原话,“为了用社会主义占领街道文化阵地,咱们家属院要建立社会主义大院了!跟北京的向阳院看齐!”
“……”
公社和居委会每天的花样太多,叶满枝索性不再问了。
她换了衣服,洗了澡,香喷喷地跟吴峥嵘挤在一起看书。
院门突然被推开,代表全家去开会的小吴同学气哼哼地走了进来。
“咋啦,闺女儿?”叶满枝笑着问。
“刚才院儿里开会,咱家被批判啦!”
叶满枝吓了一跳,连忙坐起来问:“怎么回事?不是要建设社会主义大院吗,为什么批判咱家?”
“社会主义大院要组织思想政治学习,开展革命大批判!居委会组织大家互相批判,有人就提到咱家了!”
吴峥嵘放下书,蹙眉问:“咱家有什么可批判的?”
“我们同年级的冯峰说你俩都是干部,推崇享乐主义,不勤俭节约。”
叶满枝被气得爆粗口了,“狗屁!咱家哪里享乐了?我每周吃三天的忆苦饭,这叫啥享乐主义?他们有啥证据说我享乐?”
她跳下床,趿拉上鞋子就要出去找人理论。
吴玉琢拉住她说:“大会都散场了,你现在去也没用呀!那个冯峰就是看我不顺眼,说我的衣裳没有补丁!”
夫妻俩这才将目光放到她的衣服上,发现她棉袄袖子上破开两个大口子,还有从中露出的棉花,吴峥嵘沉了脸,厉声问:“他们扯你衣服了?”
“没有,他们不敢!我这边有振芳阿姨,还有周墨、伊伊和陆跃进他们!”吴玉琢哼道,“冯峰说我的衣裳没有补丁,我就把补丁扯开给附近的婶子大娘看看!我棉袄上好几个补丁呢,那是我妈妈手艺好,用了同色的布料,或是绣了花,才补得看不出来!”
叶满枝在她脑门上点了点,“你是不是傻?扯自己衣裳干什么?”
“我要是不解释清楚,以后每次开大会的时候,都得有人批判咱家!”吴玉琢将自己的棉袄脱下来交给妈妈,“我这次堵住那些人的嘴,看他们还有什么理由说咱家!”
叶满枝:“……”
这院里大多数是双职工家庭,居民的生活水平其实都不算差。
但是有的人家要赡养老人,孩子又多,小孩子捡大孩子的衣服穿,就难免要穿带补丁的衣服。
她家只有有言一个孩子,父母的工资都不低,其实不用给孩子穿补丁衣服。
不过,夫妻俩不想让她在同龄人里搞特殊,所以,她家的吃穿用度只能达到一般水平,大多数衣服都有补丁,唯一特殊的是,她妈妈手工活不错,可以把补丁补得漂亮点。
吴玉琢从小到大都以她衣服上的漂亮补丁为傲呢!
她扭身去帮妈妈拿针线笸箩,被眼尖的亲爹发现她棉裤的屁股上有一大块污渍。
“你裤子上又是怎么回事?摔了?”
提起这个,吴玉琢又被气得够呛,“开完会以后,我去找冯峰算账,踢了他一脚,结果他长了一副大傻个儿,把我绊倒了!”
叶满枝和吴峥嵘:“::::::”
进入青春期以后,院儿里的同龄小子跟韭菜似的噌噌乱长。
有言在小姑娘里只能算中等个头,跟那群臭小子就更不能比了。
讲完自己的遭遇,吴玉琢也觉得有点丢人,她跑去厨房将今天的牛奶煮了。
只要她坚持每天喝牛奶,早晚有一天也能长成一个大高个!
叶满枝说:“以后院儿里再开会,你就别去了,还是让我跟你爸去吧。”
有言毕竟还是孩子,要是又有人批判他们家,她怕把孩子吓着。
“我不怕,批判就批判呗,”吴玉琢从书包里翻出稿纸,“我这就写个稿子,冯峰要是还敢批判咱家,那我也批判他!妈妈,你能不能帮我弄两张电视机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