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备用金的使用明细,是今年的吗?”叶满枝问。
“是呀,我都按照年份和月份分好了。”
“那今年的支出怎么和去年差不多?”
孙燕萍结巴了一下,满头雾水道:“因为这两年使用的费用差不多呀,除了买柴油票的开销,就没有其他支出了。”
曙光厂的车队偶尔还要从外单位接一些运输的活儿。
但每个单位的柴油用量是有定额的,需要凭着市里发放的柴油票去采购柴油。
曙光厂的柴油定额只能满足日常运输需要,再从外面接活儿的话,就得另外想办法找柴油票了。
柴油票对大多数单位来说都是稀缺资源,若想搞到定额之外的柴油票,难免要花点钱。
而这笔钱不是能让财务记账的开销,所以这几年一直是从厂革委会的备用金走账的。
叶满枝下意识蹙了蹙眉,直觉这账本不太对劲。
她没再多言,重新返回了办公室。
王造福管了车队两年半,将车队经营得有声有色。
从外单位接活赚的钱,不但能负担车队的加油钱和维修费用,前几个月还用这笔钱买了一辆新车。
所以,叶满枝一直没怎么插手车队的工作,王造福愿意干就让他放手去干。
找关系买柴油票的费用也是从备用金里走的,每个月大概要花三四十块钱。
前两年的支出都还算合理,可是,今年曙光厂拿到了军用铁路的使用权。
这几个月,大部分销往外地的产品都是直接在厂里搬上火车的。
汽车车队那边的工作量少了很多,柴油应该能节省不少,但王造福买柴油票的钱怎么不见少呢?
几乎与去年持平了!
叶满枝心里有了怀疑,便格外留意了车队的运输工作。
去市里开会的时候,她偶尔会搭乘车队的顺风车。
“徐师傅,最近外厂的运输任务多吗?”
“还行吧,跟以前差不多,反正都是那几家固定单位的任务。”
叶满枝笑问:“年底的运输任务没增加吗?”
“没有,天冷路滑,没有急活的话,人家单位也不想让我们出车。”
叶满枝点点头,不再问了。
看来最近几个月的运输任务没有明显增加,那柴油票的报账就有很大问题了。
不过,几十块钱的柴油票,未必能把王造福怎么样。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观察了一个月。
过了元旦,备用金账本上又多了一笔柴油票的费用。
只有20块钱,比前两个月少了一半。
叶满枝心里又开始犯嘀咕了,难不成是她错怪了王造福?
“徐师傅,今天进城不?我搭个顺风车。”
“哎,叶主任,你稍等会儿啊!”徐师傅热情道,“我先去加个油,咱一会儿就出发。”
最近天冷,徐师傅偶尔会捎着叶主任进城,有机会跟领导拉拉关系,他当然乐意了。
让叶主任上车暖和暖和,他则颠颠儿地去联系加油车。
叶满枝坐进副驾驶,刚将手揣进棉袄兜兜里,就听徐师傅客气地喊道:“叶主任,手套箱里有柴油票,劳驾你帮我拿一下。”
叶满枝拉开面前的手套箱,扒拉了几下才从最下面翻出几张柴油票。
票面全是5公升和10公升的。
她没给车加过油,但也知道厂里用的柴油票大多是50公升的,很少有这种小面额的。
而且很奇怪的是,印票单位居然是“滨江市粮食局”!
要是不仔细看,还以为这是粮票呢。
叶满枝推开车门,将几张票递给徐师傅,好奇地打听:“粮食局印发的柴油票能好使吗?”
“哈哈,那有啥不好使的,人家收了票就卖油,车队都用过好几次了。”
叶满枝想跟加油车上的工作人员打听打听,可是踌躇一阵后,她又忍住了。
当晚回家,她将这件稀奇事讲给了两位吴姓人士。
“我见过的柴油票,要么是全省或全市通用柴油票,要么是石油公司印发的柴油票,还从没见过粮食局印发的柴油票。他们哪有这个权限啊?凭啥印柴油票?”
吴峥嵘用的油票都是军用的,偶尔也有全省通用的,粮食局的柴油票,他也是第一回听说。
“你确定那是柴油票,不是食用油?”
“当然确定啦,”叶满枝言之凿凿道,“我亲眼看着那两名工作人员收了票,给汽车加油的。”
吴玉琢吸着冻梨的汁水,举手发言:“我见过这种柴油票!”
“你在哪见的?”
“我去年跟伊伊和周墨,去生产队看露露姐。当时他们生产队刚交完公粮,在任务粮之外,又交了不少粮食。然后队长去公社开会,就被奖励了两张柴油票,那柴油票就是粮食局印发的。”
“……”
周露是隔壁周所家的老二,在滨江周边的公社插队下乡了。
“你确定那柴油票真是粮食局印的?”
吴玉琢鹦鹉点头:“确定,露露姐是他们生产队的拖拉机手,那柴油票正好能给拖拉机加油,大队长可高兴了。我们一起坐着拖拉机去把柴油拉回来的。”
“……”叶满枝费解道,“那柴油票起码有五六张吧,而且是连在一起的,肯定不是从生产队那里淘换来的。生产队自己还要用柴油,谁会轻易将柴油票卖掉?”
吴峥嵘无语,“你们厂的柴油票别是从粮食局买的吧?如果真如有言所说,那应该是专门针对农村印发的,鼓励社员多交公粮。”
叶满枝也沉默了。
如果是多印的柴油票还好,怕就怕有些地方消息闭塞,生产队根本就不知道多交粮能拿到柴油票的奖励。
生产队拿不到,那不就便宜了别人吗?
王造福每月要花好几十块淘换柴油票,那柴油票没有票面价值,但它其实是硬通货。
各大工厂,尤其是车多的工厂,都得私下淘换柴油票。
谁手头要是有那么多柴油票,那可真是发财了。
翌日去上班,叶满枝直接走到了厂办门口,想让丁主任去招待所打听一下情况。
可是,话还没出口,她又下意识憋了回去。
转身返回自己的办公室,给周如意打了电话。
“厂长,找我有啥事?”周如意笑着坐到她对面,“是不是要给我多发点过年福利?”
“嗯,可以多给你发点,”叶满枝也笑,“但你先帮我打听点事。”
“什么事?”周如意正色问。
尽管她已经不是叶厂长的秘书了,但她当初跟着叶厂长来到曙光厂,身上贴着叶满枝的标签,她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叶厂长一般不会给她安排特殊任务,但只要安排了,那必然很重要。
她算是叶厂长在厂里最信任的人了。
“你帮我跟厂招待所打听一下,最近几个月,王造福都请了谁在招待所吃饭,有没有粮食局的人?”
王造福能买到粮食局的柴油票,肯定要请客吃饭打点关系。
招待所那边其实有厂领导每次请客的记录,主客是谁,花了多少钱,一般都会记下来,方便以后对账。
但叶满枝在王造福的事情上一向比较谨慎,不会在没把握的时候去查他的账。
周如意听出她不想让人注意到查账的事,于是接下任务以后,并没有直接去招待所打听。
周末带着孩子去曙光公园的时候,她“偶遇”了招待所副主任,双方进行了愉快交谈。
新一周刚上班,她便将消息带给了叶满枝。
“王主任最近没在招待所请过粮食局的同志,但是他以前跑军用铁路项目的时候,偶尔会请他姐夫作陪。”
“他姐夫?”
“嗯,他姐夫好像是在粮食局工作的。不过,最近几个月都没来过咱们招待所了。”
叶满枝拧眉想了想。
王造福是她的重点盯防对象,对方的家庭关系,她当然是认真打听过的。
他自家有个姐夫,在赵卫红那边也有个姐夫。
但这两个姐夫都是在工厂工作的,难不成他请客的人是堂姐夫或表姐夫?
叶满枝摇摇头说:“既然没请过粮食局的同志,那就算了吧。”
她谢过周如意,让对方先回去上班。
自己则将注意力重新放到今天要签的文件上。
等她忙了一上午,准备去食堂吃午饭的时候,刚站起身又再次坐回椅子里,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找出一个笔记本来。
上面记录着王造福的家庭关系。
这是她前两年打听到的情况。
可是,以赵副主任提拔女婿的那副做派,会不会在这期间给大女婿调整工作了?
她将对方的名字记下来,中午吃完饭,就溜达去邮电所,往市粮食局打了一个电话。
声称要找陆明浩同志。
接线的人说陆明浩是物资科的,让她往物资科打电话。
叶满枝笑着道了谢,交过电话费就离开了邮电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