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满枝让两个男工人将王造福扶起来,见他只是脸蛋子通红,一个鼻孔在流血,并没有其他皮外伤,便转头问:“车间和仓库有什么经济损失?”
车间主任答:“苗主任来得及时,只有一个单桶洗衣机的机身凹陷了,其他洗衣机还好。”
“那行,宋主任,你组织人手将这里清理一下,让大家返岗上工吧。”叶满枝指挥道,“再来几个人,把王主任送去厂医院做个检查!王主任,你能走吗?不能走就找个门板把你抬过去!”
王造福阴沉着脸,今天已经让他在工人之间丢尽脸面,要是再被人抬出厂区,他以后就不用在曙光厂混了。
他一言不发,迈开腿走出车间大门,临走前,他又回望过去,怨毒的目光一一划过女民兵的面庞,像是要将这些羞辱过他的人全部牢牢记在心里。
不说话的时候,比他张牙舞爪挣扎时更有威慑力。
只不过,配上那道从鼻孔划到脸颊的鼻血,让这种威慑大打折扣。
女民兵们都是经过好几年军事训练的,一个个昂首挺胸,刚对上他的目光,就无所畏惧地瞪了回去。
怕啥呀,叶主任和苗主任肯定是站在她们这边的!
车间主任在叶满枝离开前,追上来问:“厂长,其实车间里不少工人对洗衣机都心有疑虑,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听王主任的话,销毁洗衣机了。你看要不要趁热打铁跟职工们解释一下?”
叶满枝摆摆手说:“解释什么?有些事情说再多都没用,先让大家上工吧。”
*
叶满枝和康健一起陪同王造福去了厂医院,当然出手伤人的苗素芬也同行了。
苗素芬只往脸上打,伤处都露在外面,其实对王造福没造成什么重大伤害,还不如当初朱可海的脚腕骨折严重呢。
但叶满枝仍然坚持给王造福办了住院手续,让他在医院里好好休养,随时观察伤情变化。
病房里只剩厂革委会的班子成员,王造福脸上的血迹也清理干净了。
他黑着脸说:“我要求厂党委严惩罪魁祸首苗素芬!”
“我呸!”苗素芬啐道,“我还要求严惩你呢!我是民兵连长,你是企图破坏国家财产的破坏分子,我出手制止你有什么错?”
康健幸灾乐祸地叹气:“王主任,不是我说你,那几台洗衣机是以前的试制品,厂里也没打算正式投产,你没事跑去销毁洗衣机干什么?”
苗翠芬是民兵连长,对工厂的财产安全有保卫责任。
挨这一顿揍,王造福纯属活该,打了也是白打。
王造福振振有辞道:“洗衣机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为了防止复辟资本主义,我要撕破马列主义红旗下,资产阶级分子的假面具!”
叶满枝说:“厂里将洗衣机试制出来的本意是解放更多同志的双手,将大家从烦琐的家务中解脱出来,把更多时间、精力放在工作和学习上。王主任回家不用洗衣服做饭吧?”
“哼,”苗素芬往那双白净的手上瞥了一眼,“一看他就是在家不干活的。”
叶满枝不悦道:“如今大多数家庭的家务活全都压在女同志身上,有的双职工家庭,也是女同志洗衣做饭的次数更多,工厂的工作服、家里的床单、被面,都是不好涮洗的大件,浸泡、搓洗、换水、晾晒,哪次洗大件不用一两个小时?让大家用这些时间读书看报,提高自己的文化和思想政治水平行不行?”
王造福嗤笑:“一台洗衣机几百块,哪个无产阶级家庭会舍得购买洗衣机?”
“一个家庭不舍得买,那让十个或一百个家庭一起用呢?”叶满枝痛心道,“幸好苗主任将那几台洗衣机保护了下来。经过今天这件事,倒是给我提了一个醒,咱们厂可以在家属院里,开办一个‘便民洗衣服务站’。”
“洗衣机由咱们厂里提供,日常维护交给后勤和居委会。有了服务站以后,能在一定程度上减轻职工们的家务负担,让大家将更多精力放到社会主义建设中来!”
王造福:“……”
他错愕地睁大眼睛,看向义正言辞的叶满枝。
组织了半天语言,却没能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苗素芬激动地鼓掌赞道:“叶主任,这个办法太好了!洗衣机不用销毁,还能为咱们工人阶级服务,让更多同志得到便利,好好好!”
她斜眼看向王造福,洗衣机为无产阶级服务了,那他之前带人销毁洗衣机的行为就是错的!
纯属破坏国家财产!
叶满枝还指望王造福为厂里拉来生产线呢,不能将人真的逼急了。
她和稀泥道:“王主任这次确实太冲动了一些,险些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但我相信大家的出发点都是好的,这次就算了,以后大家都要控制情绪……”
她絮絮叨叨在病房里讲了一番大道理,念叨得王造福都有点心烦了,这才让他好好休息,带着一众人离开了病房。
走出医院以后,叶满枝握上苗素芬的手说:“苗大姐,咱们民兵在关键时刻发挥了巨大作用,幸好有女兵连冲在前面,才让国家财产免于遭受损失。”
她低声介绍了那条黑白电视生产线的情况,最近还要用王造福,所以暂时无法大张旗鼓地表扬女民兵们。
“虽然没有精神奖励,但物质奖励肯定要跟上的,”叶满枝握着她的手说,“等咱们的洗衣服务站开张以后,给今天参加战斗的女同志们,每人发十张洗衣票!”
“哈哈哈,洗衣票比口头表扬还实惠呢!”
苗素芬神清气爽,她就爱跟这样的领导一起干工作!
*
曙光厂后勤科的行动相当迅速,接到任务以后,只筹备了两天时间,在第三天就将“曙光便民洗衣服务站”开办了起来。
开张这天是周末。
叶满枝一大早就动员吴峥嵘和闺女,跟她一起去服务站瞧新鲜。
三人骑着自行车,从军事学院出发,走走停停,一路骑车前往曙光厂。
叶满枝被后座硌得屁股疼,搂着吴峥嵘的腰抱怨道:“我有汽车月票,为什么要跟你们一起骑车遭罪啊?”
“问你和有言,这不是你俩商量出的结果吗?”
吴玉琢精力旺盛,骑车速度飞快,她自己骑着儿童自行车,嗖嗖超出去两百米。
扭头发现爸妈落在了后面,她又调转车头冲了回来,两条麻花辫被土路颠得一蹦一跳的。
“爸爸,你快点骑啊!”吴玉琢焦急道,“我还想去看放鞭炮呢!”
服务站开张,肯定要放鞭炮的!
吴峥嵘将车停下来,扭头问:“现在已经出城了,路上没什么人,要不你坐到大梁上来?”
“大梁还不如后座呢!”叶满枝跳下车,揉揉屁股说,“咱俩换换,我骑车,你坐后面!”
吴峥嵘像是早就料到了她会有此要求,二话不说就让出了驾驶位,将车把的控制权交给她。
然后跨坐到后座上,双手握住了面前的腰。
“……”叶满枝回头嗔道,“你手心热烘烘的,就不能换个地方?”
吴峥嵘用眼神示意她看自己蜷起来的腿,“要不咱俩换回来?”
叶满枝埋头蹬车,哼道:“明天我就买辆26式的自行车,咱俩一人一辆!”
“买吧。”
当初他俩把第一辆自行车以五百多块的高价卖掉以后,一直没再买新车。
哪怕自行车的价格一落再落,他们也没买。
吴峥嵘这辆二八大杠是前年买的,主要是用来陪孩子一起出门骑车。
这几年每次一家三口一起出行的时候,他都建议叶来芽也买一辆自行车。
但她那股吝啬劲儿一上来,谁也劝不动。
每周只骑一两次,叶来芽不想花钱。
两个大人在后面慢腾腾地骑着,吴玉琢早已如离弦的箭一样冲出去很远了。
她认识去妈妈单位的路,一个人在前面蹬得飞快,时不时还得回头确认一下爹妈跟上来了没有。
又花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便骑到了曙光厂的家属院。
服务站开在大院里面,外人进入大院要进行登记。
吴玉琢不在这边住,但她在厂里有熟人。
之前陪妈妈来厂里加班的时候,认识了好几个小伙伴呢。
她昨晚就给康叔叔家的萱萱姐打了电话,两个小姑娘相约一起去看洗衣机。
她骑到大院门口时,康志萱正等在门卫室旁边,见到她就连忙招手说:“快点快点!马上就要放鞭炮了!”
吴玉琢将她拉到大梁上坐好,按照她的指示,晃晃悠悠地骑到了今日开业的服务站门口。
此时,好多听到消息的职工和家属,都端着脏衣服等在服务站门口。
工作人员放了一挂鞭炮,噼里啪啦地热闹了一阵后,服务站就算正式开张营业了。
居委会主任举着大喇叭喊道:“居民们,服务细则和收费标准都已经贴在门口了,大家有空就去看一看!我再强调一遍啊,咱们服务站一共有六台洗衣机,三台单缸2.5公斤的洗衣机,每次收费一毛,三台单缸3.5公斤的,能洗的衣服更多一些,每次收费一毛五。大家根据自己要洗衣的数量选择啊!”
“主任,洗衣机是不是啥都能洗啊?”
“不是不是啊!”居委会主任连忙解释道,“内衣裤、袜子和鞋子,不许在这里洗!优先洗工作服、床单、被面、窗帘和桌布,咱们的设备每天消毒两次,每周彻底清洗消毒一次……”
她讲解的时候,已经有人去门口买票,端着脏衣服进去了。
吴玉琢和康志萱也钻进服务站,围观人家洗衣服。
现场有工作人员帮忙操作,清点好衣服和床单的数量以后,笑着说:“孙姨,洗一次衣服大概四十分钟,你先回去歇着,一会儿再来取就行。”
“我还没见过洗衣机呢,我就等在这里,瞧瞧这玩意洗得干净不!”
洗衣机是个新鲜物件,尤其之前还差点被王造福砸了,更是给这几台洗衣机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因着王副主任的话,有些工人对这洗衣机的性质是保持怀疑的,可是便民洗衣服务站开张以后,再没人说它是为资产阶级服务了!
家属院里住的都是工人阶级,方便工人阶级的设备,咋能说是为资产阶级服务呢!
服务站里人头攒动,全是来看稀奇的居民。
有人觉得花一毛钱洗一次衣服有点贵。
有这一毛钱,他能去冷饮门市部买五勺冰糕呢!
“一毛钱还贵啥!一毛钱只是收个水电钱。”收费的大娘劝道,“其他东西可以手洗,但工作服可不能再用手洗了,那布料又厚又硬最难洗,让你媳妇歇一歇吧。夏天容易出汗,衣裳都馊了,你可以找两个工友一起洗工作服,平均每人才花三分钱,多划算啊。”
听着前方熟悉的嗓音,站在人群外围的王造福不由瞪大了眼睛。
他受的只是皮外伤,在医院里泡了两天病号就出院了。
上午刚从厂医院回来,便看到了大院门口贴的告示,便民洗衣服务站开张了。
他对这个服务站感情复杂,听到鞭炮声便跟着人群走了过来。
原本他只想站在外面看看情况就走的,没想到却听到了他亲妈的声音!
他妈正坐在服务站门口卖票呢!!!
王造福险些被气得咳出一口老血,刚刚消肿的脸颊也跟着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