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孙主任眼神微闪。
对方讲了这么多,最打动他的其实还是最后这个理由。
沉思一阵后,他对叶满枝说:“叶主任,申请生产线的事比较复杂,省里要开会讨论一下,你先回去等通知吧。”
*
叶满枝心知免费的东西不易得,省里肯定还要商量,只能先行告辞离开。
回到厂里以后,她跟康健等人介绍了去省里的情况。
临走时,康健低声提醒:“这几天王副主任没什么动静,在车间也没见到他的人影,不知他在干嘛呢……”
像王造福那种人,突然没了动静,心里肯定没憋好屁!
叶满枝回了一趟厂部,将厂办的丁主任请了过来。
“最近王主任好像没去车间劳动吧?”叶满枝问,“他忙什么呢?”
丁主任压低音量说:“我正想跟你汇报呢!昨天王副主任让我去找人事科,调取职工档案。”
“你调给他了?”叶满枝皱眉。
“还没有。”丁主任问,“可以给他看吗?”
叶满枝说:“他是党委副书记,当然可以看,明后天让人事科给他送去吧。”
除了设计室的潘昆仑和几位工程师是从省大调来的,身份有点敏感,曙光厂其他人的身家背景都比较清白。
王造福想看档案,那就让他看呗。
叶满枝提起另一件事,“省里要从咱们厂抽调人手去天津参加彩电攻关大会战,设计室的潘主任、崔工、陈工和郭工,都要去支援天津战区,估计要支援好几个月,厂办尽快给他们四人买去天津的火车票吧。”
丁主任秒懂。
这四人走了,厂职工的档案就可以让王造福随便看了。
“那我争取买今晚或明天上午的火车票,不能耽误攻关大会战的工作。”
“哈哈,辛苦丁主任。”
……
当晚送别了潘昆仑四人后,叶满枝找机会跟王造福说,曙光厂的所有干部都要每天下车间劳动,希望王主任能尽快适应厂里的工作节奏。
而后让同车间的女民兵连长苗素芬盯着他干活,叶满枝便将王造福抛到脑后了。
她心里一直惦记着那条免费的黑白电视生产线。
听说省里已经向四机部提交了申请。
顺利的话,可能再有半个月就会出结果。
然而,曙光厂一等就等了一个多月,小吴饲养员都开始放暑假了,她这边还没收到省革委会的反馈呢。
“厂长!”田春山顶着盛夏的大太阳跑进来,气喘吁吁道,“别等了!我听说滨江无线电二厂也在向省里争取生产线!”
叶满枝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又突然冒出来一个无线电二厂?”
“就是最近这两天!”田春山急切道,“我上午去省里开安全生产会议的时候,听人说的,四机部好像已经通过省里的申请了,但是现在滨江无线电二厂和惠城无线电厂都在争取这条生产线!”
外面明明是个艳阳天,叶满枝心里却骤然阴云密布了。
她隔三岔五就跑去省里关心进展,申请黑白电视生产线的主意也是她给孙主任出的。
省领导不会是想卸磨杀驴吧?
要是真把生产线给了其他厂,那曙光厂不就鸡飞蛋打了吗?
叶满枝赶紧召集各位副厂长,向各方打听情况。
当天下班之前,他们便得到了确切消息。
滨江电讯行业的基础比较扎实,有配套的电子管和晶体管厂,省里打算将电视机生产线留在滨江市。
而最有可能拿到生产线的企业,就是滨江无线电二厂。
“咱们曙光厂有现成的厂房和工艺方案,设备到位立马就能生产。”黄河问,“无线电二厂哪有空余的厂房?他们肯定要重新盖房啊!”
“人家转产电视机以后,要把原先的收音机生产线合并到无线电一厂。所以,现在一厂和二厂正在一起向上申请。两厂拧成一股绳了!”康健泄气地说,“而且无线电二厂在市革委会那边能说得上话,如果市里也倾向于将生产线交给二厂,那咱们就彻底没戏了。”
田春山呵呵两声,“咱们在市里也能说得上话,要不让王副主任出面争取一下?”
王造福到任这么久,他们其实早已将对方的底细摸得差不多了。
这位王副主任挺有来头的,人家的爱人是市革委会赵副主任的二女儿。
也就是说,王造福是市领导的乘龙快婿。
康健嗤道:“算了吧,王主任之前就说过,电视机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产品,对生产电视机保留了意见。”
王造福要是同意给市领导递话,那不是出尔反尔自打嘴巴吗?
尽管如此,叶满枝还是私下跟王造福交流了一次,询问他是否能帮厂里争取一下电视机生产线。
但王副主任如众人所料那般拒绝了,又把他那套资产阶级享乐主义的观点讲了一遍。
叶满枝在他这里惹了一肚子气,翻着白眼走了。
要不是她在上面实在没什么人,哪还需要请王造福出面?
如此想着,她回办公室给远在干校的夏竹筠写了封信,主要是问候她的近况。
等到一封信写完,那股烦躁焦虑的情绪,也消散得差不多了。
她趴在桌子上,枕着手臂梳理自己的人脉关系。
夏竹筠和穆兰都去了干校,大学同学陈特冶调去了市革委会的生产指挥部。
但是有关这条生产线的归属,要由领导决定,陈特冶说不上话。
至于其他熟人,那就更说不上话了。
哎——
叶满枝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生产线要是真的落到其他厂的口袋里,那非得怄死她不可!
她极其狭隘地想,早知道就不给孙主任出主意了。
自己想办法讨来的东西,却要被别人截胡。
真是越想越气,气死她啦!
……
叶厂长生完闷气,又跟几个副厂长分工合作,去省里和市里想办法。
再一次从省革委会无功而返后,叶满枝跳上汽车,直接回了军工大院。
常月娥刚下班,在楼道口见到小闺女时,惊喜地问:“今天怎么回来了?”
“回来找妈妈抚慰一下我受伤的心灵。”叶满枝挎着她的手臂上楼,嘟哝道,“同样是当厂长,咱俩这待遇真是天差地别啊!”
家里的其他人还没回来,她站在屋里,叉着腰,絮絮叨叨将这段时间的不快全都倾吐了出来。
“我下巴上起了一个火疖子,还有口腔溃疡,都是被工作愁的!”
常月娥安慰闺女:“曙光厂将近两千人呢,操心的事情肯定多。我们那个肉制品加工厂总共才不到五十人,没那么多烦心事。咱俩都是厂长,却不是一个层级的,我闺女比我能耐!”
肉制品加工厂的规模小,职工都是附近的街坊,大家在一起工作了十来年,相处得跟一家人一样。
所以,市里很多大厂停产停工的时候,她们厂只按照公社要求开过几次大会,其实没受到什么影响。
当时商店采购不到产品,便将订单下到了她们这间小厂。
这几年,厂里哐哐搞生产,提高产量的同时,还研究出几种新产品,算是为数不多的扩大了生产规模的工厂。
常月娥用煤炉子煮了碗绿豆汤给闺女,“喝吧,给你去去火。”
“我就是有点生气,”叶满枝坐在小板凳上吹碗里的热气,“那个王造福来了厂里以后,没干过什么正经事,如今好不容易能用上他了,他还声称电视机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一直不肯帮忙,什么东西嘛!”
“九十九号人,有九十九样心肠,怎么可能所有人都按照你的想法办事?”常月娥捂着嘴小声说,“王造福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他娶了领导的女儿,又高升到你们厂里当副厂长,表面瞧着挺风光的,谁知道他私底下什么样啊?”
“那倒是,之前我在街道办调解纠纷的时候,还听说过供销社主任的闺女,让她男人给她洗脚呢。被她婆婆发现以后,闹得满城风雨,大家都说高娶和高嫁,日子也未必好过。”
“所以啊,王造福很可能在他岳父那里说不上什么话,”常月娥讲着自己当厂长的经验,“以和为贵,你当厂长,还是要尽量团结其他同志的,理解一下人家的苦衷。”
“哈哈,行吧,那我理解他一下。”
叶满枝想象着又高又帅、派头十足的王主任,回家当受气包、耙耳朵的情景,心里终于释怀了。
她在娘家连吃带拿,吃完了晚饭,又接过常月娥递来的两个红烧猪蹄。
在四嫂快要把脖子抻成大鹅的时候,她眼疾手快地扣上饭盒盖子,带回家给吴峥嵘和闺女开小灶去了。
*
得到了妈妈的偏爱,又吃了吴峥嵘分给她的半个猪蹄,叶满枝的脑瓜子似乎也变得机灵了一点。
翌日上班的时候,她让厂办的小干事去县百货商店买了一袋奶粉。
然后,她就带着这袋奶粉,去了一趟曙光厂的家属院。
直奔王造福的老巢!
曙光厂给王造福分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
除了他们一家三口,王造福的亲妈也跟着住了过来,据说是帮儿媳妇一起看孩子的。
大门敲响,来开门的是王家大娘。
她一手把着大门,一手还攥着给孩子喂饭的小勺,很礼貌地问:“同志,你找谁啊?”
自打搬进曙光厂的家属院以后,左邻右里都是厂领导,她已经在儿媳妇的多次提醒下,学会使用“同志”了。
“大娘,我找赵卫红同志,”叶满枝和气地笑道,“我是曙光厂的叶满枝。”
王大娘初时还有些愣神,反应过来以后,一拍大腿说:“哎呀,那你是叶厂长吧?”
“哈哈,对,我跟王主任是同事,您喊我小叶就行。”
“那怎么能行呢!叶厂长快请进!”王大娘亲热地将人让进屋,又冲屋里喊道,“卫红,快收拾一下,叶厂长来了!”
她刚来安阳县没多久,但也听说过叶满枝的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