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厂当年就以“抓革命、促生产”, 知识分子要到基层参加劳动为由, 从高校调了22名毕业生去曙光厂一边革命, 一边参加劳动。
等到68年国家开始统一分配毕业生的时候, 曙光厂向上级打了报告,据说这二十多名毕业生的劳动表现还不错, 希望能将他们继续留在基层单位参加劳动。
当时中央提出的毕业分配原则就是,让毕业生到农村去、到边疆去,面向工矿和基层, 与工农群众相结合。
曙光厂是地处郊区的工厂,有繁重的出口任务,又恰逢那一年三届毕业生一起分配,人数众多。
所以这22人就顺理成章留了下来。
再加上去年分配的6名大学生,曙光厂两年分到了28人。
叶满枝商量道:“孙科长,我们厂的出口创汇任务太重了,现在急需人手。你看这样行不?今年再给我们分配7-10人,之后三年我们就不再向上申请用人指标了!”
“……”孙科长哭笑不得道,“你这算盘打的可真是……”
70届毕业生是1965年考入高校的五年制大学生,基本上就是最后一批参加高考的大学生了。
叶满枝将申请表往前推了推,“反正我们把申请交上来了,上级单位也要考虑一下我们的用人需求嘛!”
“那你先把申请放在这里吧,正式分配的时候,我们会酌情考虑的。”
叶满枝又与对方说笑了一阵,便告辞离开了办公室。
走到一楼时,见到等在门口的林青梅,她跑过去问:“你的事情办完了?”
“嗯,把我们厂的月报交给革委会办公室就行。”林青梅挽着她的手臂说,“走,咱俩吃午饭去!”
两人在市革委会附近的国营饭店点了两碗大馄饨。
林青梅将手贴在大海碗上取暖,感叹道:“这一天天没有消停的时候,听说我们厂要被下放到滨江了。”
“下放滨江也没什么不好,对你又没影响。”
林青梅是67届的政治系毕业生,毕业那年她打消了留校的念头,一直等到68年才被分配去滨江汽轮机厂的车间办公室工作。
她是调干生,笔杆子不错,又擅长做宣传工作,加入工宣队搞了几次大型宣传活动以后,在今年初被提拔为宣传科的副科长了。
林青梅吹着馄饨的热气,不满道:“对我怎么没影响呢?以前我们厂是中央直管单位,说出去多有面子啊,现在下放到滨江市了,那跟普通国营工厂有啥不一样?”
“曙光厂以前还是军工厂呢,职工们都牛气哄哄的,现在收归地方了,还不是照样过日子!”叶满枝问,“下放工厂都是一批一批的吧?当初曙光厂从省厅下放到滨江市,就是跟八家企业一起下放的,你们这次有多少家?”
“好像有十四家,滨江锅炉厂、轴承厂、电机厂之类的,全从中央直管变成地方管理了。”
“那还真不少,”叶满枝劝她,“ 你就放平心态吧,由哪管理都一样,工资和福利待遇都不变。”
林青梅低声笑说:“我妈总跟亲戚吹嘘我是大学生,在中央直管单位上班,要是知道我们收归地方了,她可能比我还失落呢!”
“哈哈,那你先别告诉她。”
下午还得上班,两人吃过午饭便返回了各自单位。
叶满枝去雷万元的办公室,汇报了这次去教委申请大学生分配的情况。
雷万元说:“大学生不着急,先把咱们厂子弟的事解决了。今年又开始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了,这几天不少职工都在问,厂里什么时候招工。”
听到“上山下乡”这四个字,叶满枝就条件反射地头疼。
厂里这几年几乎每年都要安排厂子弟进厂工作。
尽管不能让所有子弟都能留在城里,但为了安抚职工,各单位每年都要拿出一定数量的家属工的名额。
“咱们厂已经有1700人了,不能再往厂里招人,”雷万元说,“你看看果酱厂那边能安排三十人不?”
叶满枝苦笑道:“戚彩云过年前就跟我说过了,今年决不能再往果酱厂里增添人手。”
事实上果酱厂已经不是单纯的果酱厂了。
曙光厂前前后后往果酱厂塞了170名家属工,为了让这些工人都有活干。
厂长戚彩云又干起了老本行——生产罐头。
但当时不少工厂停产停工了,采购罐头设备成了问题。
而曙光厂的原则是,“抓革命的同时,也要促生产,不管社会上怎样变化,咱们要保证生产不停,劲头不松。”
所以,曙光厂就自己组织设计小组,给果酱厂手搓了两条简易生产线。
雷万元问:“要不再让车间给果酱厂定制一条生产线?让他们扩大罐头的生产规模?”
叶满枝不赞成道:“这几年的出口订单减少太多了,果酱厂生产的罐头,有一半都从出口转成了内销。罐头的价格高,再扩大生产的话,有可能会积压库存。”
“要是能上马电视机生产线就好了,”雷万元遗憾道,“别说三十人,三百人都能招得进来!”
“谁说不是呢!”
两人一时拿不出好办法,招家属工的事,也只能再拖一拖。
*
叶满枝去车间劳动了一下午,下班时,远远瞧见了潘主任,她特意在厂里多等了五分钟,才赶去车站乘车回家。
晚上一家三口围在一起吃冰糕的时候,她跟吴峥嵘嘀咕:“我现在见到潘主任都不好意思搭腔。”
“当初是他自愿去曙光厂工作的,”吴峥嵘挑眉看向她,“你怕他干什么?”
“哎,不是怕他,就是有点心虚。当时说好了,让他当设计室主任,负责电视机的研制工作,结果人家半年就带着人把一台电视机鼓捣了出来,我们厂里却不肯生产了,这不是出尔反尔嘛。我每次见到潘主任都怕他问我什么时候上马电视机项目!”
吴玉琢往饼干上放了一勺冰糕,啊呜一大口咬下去,满足地叹息一声后,接茬说:“妈妈,你们别生产电视机了,现在的电视节目一点也不好看。电视节目不好看,谁买电视机呀!”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叶满枝和闺女都属于电视节目深度爱好者。
每次去吴家老宅看电视的时候,都要在老宅留宿。
但前几年电视台停播了,去年复播以后,节目也不咋好看。
不是转播八大样板戏,就是播放“老三战”——《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
反反复复就是那些内容,播出时间也不固定。
她俩现在都不怎么惦记看电视了。
这种情况下,哪会有人愿意花几百块买一台电视机呀!
所以,曙光厂转产电视机的计划一推再推,如果电视台不能恢复正常的话,他们是不敢轻易投入几百万生产电视机的。
“我就是觉得有点浪费人才,”叶满枝眼疾手快地抢走闺女的半个冰糕球,“潘主任、崔老师、陈老师和郭老师都是很难得的科研人才,放在厂里研制电风扇有点埋没了。”
以前他们的曙光牌电风扇只有摇头功能,但是自打这几位老师和大学生们来了以后,电风扇不但有了调速、定时功能,还有了遥控功能。
除了台扇,还增加了落地扇。
产品规格多达七种。
稳定、无噪音、功能丰富,放在广交会上,曙光牌电风扇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先进产品了。
虽然定价高,在出口市场上却非常畅销。
吴峥嵘放下勺子,将没吃的冰糕都推给有言,语调没什么起伏地说:“与姜所相比,潘主任和那几位老师的待遇已经不错了。”
闻言,叶满枝赶紧问:“你今天去农场看姜所,情况怎么样?”
“没见到。”
“他们不让你见啊?”
吴峥嵘摇摇头,“不是,可能是怕对我有影响,姜所没来见我。我把东西留下就走了。”
叶满枝沉默片刻说:“明天我让有言去姜所家里看看情况。”
去年姜所离开以后,吴峥嵘升任了1062所的所长,但他这人心高气傲,不稀罕这样的升职,一直表现得比较冷淡。
叶满枝作为厂党委副书记、厂革委会副主任、副厂长,拉着吴所长在被窝里恳谈了大半宿,纠正了他的错误思想。
“有言,明天放学去给你孙阿姨送点东西,听到没有?”
“嗯嗯,”吴玉琢叼着饼干问,“我明天白天去送行不行?”
“又不想上学了?”叶满枝反对道,“不行,你孙阿姨白天不在家,你送给谁啊?”
这孩子一直跟她太爷爷学习,课程进度远超同龄人,去上学的时候,就跟屁股上长了弹簧似的,总是坐不住。
为了磨一磨她的性子,吴峥嵘坚持让她天天去学校上课。
好在她跟伊伊是同桌,小姐俩一起上学放学,吴玉琢每天过得还挺快乐的。
吴峥嵘瞟一眼闺女的动作,嫌弃道:“冰糕都化了,你想吃就赶紧吃,别往那饼干上抹了。”
“嘿嘿,陈卫星说,上海的小朋友都是这样吃的!”吴玉琢对小时候的事还有记忆,“我记得那次跟妈妈一起去上海,好像也吃过这样的冰糕。”
叶满枝接过她抹了冰糕的饼干,嗯了一声说:“咱们在上海确实吃过,不过人家那个是用两片饼干夹的。”
她觉得这种吃法还挺好吃的,又抹了一片饼干,塞进了皱眉嫌弃的吴峥嵘口中。
*
次日去单位上班,叶满枝先绕路去了一趟曙光厂下属的冰棍厂。
见她突然出现在车间门口,赵建民热情地迎上来问:“叶厂长怎么来了?”
叶满枝开门见山道:“赵厂长,咱冰棍厂今年能不能接收30名家属工?”
“那可接收不了,”赵建民连连摆手,“冰棍厂总共只有21个职工,那30个家属工,比我们原有的职工还多呢!”
他们这个冰棍厂就是曙光厂的福利厂。
日常生产的产品供给本厂职工,要是有多的就卖给附近居民。
生产能力有限,哪能用的了那么多的职工?
“咱们厂建厂也有六七年了吧?”叶满枝问。
“64年建厂的,今年正好第六年了。”
“已经这么多年了,其实可以考虑一下扩大生产规模。”叶满枝笑道,“咱们厂的冰棍冰糕都很好吃,口味相当不错,否则也不会受到厂里年轻人的欢迎。曙光厂也不是说非得把冰棍厂当成福利厂,你们完全可以像果酱厂一样争取盈利。要是能把冰棍销往市里的冷饮门市部,那冰棍厂完全可以成为单独核算单位。”
赵建民心里微微一动,揣摩着她的话,没吱声。
他其实也想把厂子的规模扩大,但冰棍厂虽是厂,性质却跟曙光厂的一个车间差不多,他这个厂长就相当于车间主任。
无论冰棍厂或赚或赔,都算在曙光厂的账上。
即使有了盈利,冰棍厂也没有支配权。
当然,冰糕和冰棍卖给本厂职工的价格都很低,基本没什么盈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