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朱可海答话,余幽芳就接着说:“我听说当时场面挺混乱的,有可能是被其他人误伤的。”
朱可海沉着脸没说话,脚腕骨折不是廖杰造成的,但是如果没有廖杰,他也不用受这一遭罪。
两人来探病的时间挑选得很好,趁着午休时间来,既显得重视,又不用逗留太久。
说一些保重身体的客套话,就可以撤退了。
从病房里退出来以后,叶满枝和余幽芳终于不用憋笑了。
余幽芳掏出一毛钱买了两根冰棍,递给叶满枝一根,“我看朱厂长的伤势挺严重的,估计最近都要卧床休息,就是不知道他的工作怎么安排。”
叶满枝心说,他没来的时候,正副五个厂长照样把食品厂经营得挺好。
其实有他没他都行。
果然,没过几天,牛恩久就召开了一次班子会议,安排之后的工作,同时处理斗殴事件的后续事宜。
朱可海不能上班,对其他人没啥影响,牛恩久将他的工作收回来,由自己负责就行。
关键是要如何处理斗殴的当事双方。
“按照咱们厂的规定,凡是参与打架斗殴的人员,厂里都有权利将其开除。”牛恩久问,“对于这件事,大家都有什么看法?”
副厂长们喝茶的喝茶,翻笔记的翻笔记,没人想掺和这种事。
朱可海确实烦人,但毕竟是一个班子的同事,他伤好以后,大家还得在一个锅里搅马勺。
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开除廖杰。
他逃避思想政治学习,又把领导给打了,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他都不占理。
陈谦对新来的同事没啥好印象,不在自己包干的车间折腾,整天去别人的车间讲课,找存在感。
他率先发言说:“根据厂纪厂规来办是最合理的。但当时双方都参与了斗殴,咱们要是只开除廖杰,那让职工们怎么想?”
据朱可海所说,当时是廖杰单方面殴打他的。
而根据在场的其他人作证,是朱厂长先动手推了廖杰,廖杰才出手回击的。
况且朱可海骨折跟廖杰没啥关系。
如果开除了廖杰,那要怎么处理先动手的朱可海?
牛恩久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又问:“其他同志还有没有想说的?”
发现蒋文明和王士虎都没有要表态的意思,叶满枝主动说:“廖杰是罐头车间的职工,我是包干罐头车间的副厂长,虽然双方起冲突的时候,我不在厂里。但这两天我也大致了解了一下当时的情况。我觉得这件事的重点,并不在如何处理廖杰上,而是应该看到更深层次的问题。”
“朱厂长履新以后,一直分管宣传和后勤工作。宣传工作的成果是有目共睹的,这几个月在咱们厂里掀起了一阵学语录学著作的热潮。车间职工们的学习也非常踊跃,就拿罐头车间来说,连续两个月的出勤率一直能达到95%以上。我看了一下这两个月的考勤记录,除了最近的三节课,廖杰参加了之前的所有学习班。”
“有些同志只知道廖杰与朱厂长动手了,却不知道动手的原因。”
叶满枝简单介绍了廖杰的家庭情况,以及他因为没有住房,在结婚后申请了鸳鸯楼。
“最后三节课的时间,正是他们拥有鸳鸯楼使用权的最后一周。从鸳鸯楼搬离后,这对新婚夫妻就要各回各家了。两人即使结了婚,也没有共同生活的条件。”
其他厂长:“……”
那廖杰打人似乎还挺合理的。
年轻人嘛。
咳咳。
“通过廖杰这件事,我觉得可以看出两个问题。其一,职工福利分房已经刻不容缓了,后勤科的工作比较滞后,跟不上咱们厂的发展速度。如果年轻人能有个自己的小家,有个容身之所,也不至于那么看重鸳鸯楼。”
“其二,咱们思想政治学习课的时间安排,需要适当调整。牛厂长和朱厂长利用下班后的时间,为职工们上课,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月。职工们还能轮流上课,但两位厂长是要天天留下来加班的……”
牛恩久微微颔首。
自打跟那个朱可海一起上课,他每天都要留在厂里加班。
他平时的工作量是朱可海的好几倍,每天下班再跟班学习,这几个月明显憔悴了不少。
跟对方一起搞宣传,属于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办法。
叶满枝笑着说:“我觉得提高思想政治觉悟,看重的不该是形式,而应该是结果。大家都是从学生时代走过来的,不知你们那会儿有没有‘干坐生’,反正我当时所在的班级里就有两名‘干坐生’,整天在课堂上干坐着,出勤率特别高,但每次考试都得大鸭蛋。”
“咱们厂已经在牛厂长的支持下全面推行了《鞍钢宪法》,各车间里都有劳动和学习小组。经过两个多月的学习,牛厂长和朱厂长已经为大家打下了一定的基础。咱们其实也可以试一试让小组长利用工间时间组织学习。厂里隔一段时间组织一次考试,考察大家的学习成果。而且车间之间、班组之间都可以进行竞赛,让车间里涌现出更多的学著作积极分子。”
叶满枝讲得比较含蓄,她更想说的是,这样可以把职工从学习班里解脱出来。
该接孩子的接孩子,该带老人看病的就带老人看病。
朱可海的家里有人照看,他可以心无旁骛地追求事业上的成功。
但职工要养一大家子人,谁能跟他似的当甩手掌柜?
朱副厂长要休养一阵子,学习班的事可以由牛恩久直接做主。
叶满枝这个提议,算是说到了他的心坎儿上。
没有朱可海碍手碍脚,他当场就采纳了叶厂长的建议。
借着推广《鞍钢宪法》的机会,让大家利用业余时间展开轰轰烈烈的语录和著作学习。
每半个月组织一次小考,每一个月组织一次竞赛。
这次的班子会议严重跑题,研究起了思想政治学习和职工福利分房。
而处理廖杰的事,反而没那么重要了。
厂党委最终决定,保留廖杰的职工编制,将其调离罐头车间,下放养猪场劳动。
叶满枝没再替廖杰说话。
去养猪场当饲养员挺好的,听上去似乎不太体面,但福利待遇与食品厂一样。
不在朱可海眼皮子底下工作,也没那么容易被穿小鞋。
而且在养猪场上班的城市职工,能在县城分到单间宿舍,廖杰可以带媳妇过去小住一下。
*
会议上的决定当天生效,所以下班后大家不用参加学习班了。
叶满枝踩着下班的铃声,与职工们一起走出厂大门。
先去门口的糕点门市部买了一斤槽子糕和半斤油茶面。
然后提着两个纸包,乘车去了新城街的小院,给她家没牙的老头老太太送点好吃的。
“你怎么又乱花钱?”姥姥埋怨了一句,就想下地给她做饭。
“我当着食品厂的副厂长,要是上门不给你们带糕点,那显得我混得多差劲啊!”叶满枝扶着她下了床就开始点菜,“我想吃醋溜土豆丝,姥,你给我做个土豆丝吧。”
“行,你等着。”
“你慢慢做吧,我先去公社打听点事。”叶满枝把她送进了厨房,挥挥手说:“我一会儿回来吃饭啊!”
老太太心疼钱,盖厕所的事不能提前跟她讲。
她看了眼时间,在公社下班之前赶了过去。
见到已经当上公社书记的毛琼华,叶满枝笑道:“毛书记,我这个群众又来找公社的同志办事啦!”
“哈哈,小叶快请进。”毛琼华将人请进办公室打听她有什么事。
叶满枝说想借着市里给公租房安装上下水的机会,给自家的小院也盖个厕所。
“这事儿你就别提了,现在不行!”毛琼华摆手。
“毛姐,我自己出钱。”
“不是谁出钱的事,”毛琼华低声说,“现在全市的改造项目都被叫停了。”
“为什么啊?”
新城街的房管所还是反应太慢了。
他们青年街公社那边的工程都已经做完一大半了!
“问题比较复杂,不过听说是因为钱。你想想,全市的公租房都要进行维护和改造,那得花多少钱?今年之所以能拿出这么大一笔钱,是因为中央给省里拨付了‘城市维护费’,省里从中给咱们滨江拨了50万。”
“50万不少了吧?搞上下水管道还不够用啊?”
“50万怎么可能全都用来维护公租房?”毛琼华解释说,“城市居民中还有很多无房困难户,其中30万是用来盖居民住宅楼的,5万是维修和铺设上下水的,另外15万还有别的用处。”
叶满枝思忖着说:“虽说平均到各区和街道以后,维修费确实不多,但是有总比没有强呀。”
“呵呵,谁说不是呢,房管所把维修计划都做好了,结果上周刚要动工就被叫停了。”
叶满枝问:“为什么啊?”
“据说是市里违规使用城市维护费,省计委和建工局来人调查了,所有项目全面叫停。”
叶满枝心里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小声问:“有人犯错误啦?”
“不是你想的那种错误,”毛琼华摇摇头,“听说是因为那30万没用到正地方。省里给咱们拨款,是想修建居民住宅的,但咱市里在沿街的位置建了好几栋办公楼和临街铺面,这不就违背拨款的初衷了嘛。”
叶满枝问:“那些办公楼已经盖好了?”
“那肯定的呀,有一栋已经投入使用了,现在是木器厂的办公楼,还有一栋楼我前天还特意去看过,三层的砖混楼,面积挺大的,听说是给粮食局准备的办公楼。不过,现在省里出面叫停,那栋办公楼未必能拨给粮食局了。”
作为省会城市,滨江这两年比较重视市容的发展。
据说,领导想在临街的好位置修建门市和办公楼,将居民住宅往后移。
用这两栋新办公楼置换位置不好的老办公楼,再把老楼改成住宅,让无房居民入住。
如果按照原本的规划走,省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反正居民有房住就行。
但问题的关键是,市里没按规划执行啊!
木器厂搬进新楼以后,他们原本的那栋老楼被玻璃厂占用了。
仍是办公楼!
这不就违规了嘛,被省里三个部门出面叫停。
不但那30万的余款被冻结了,连维护公租房的5万块也不能动。
叶满枝跟她一起感叹了一番可惜。
回家琢磨了半晚上,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她溜达去牛恩久的办公室,将这个消息告知了牛厂长。
“现在市里骑虎难下了,那办公楼要是不处理掉,肯定过不了省里那一关。”叶满枝小声问,“厂长,你觉得由咱们厂出面,把粮食局的那栋新楼盘下来咋样?就说咱可以自行改建成居民住宅,市里用30万盖了好几栋房子,那栋办公楼应该没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