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思路一旦被打开,真的很难不让人多想。
这让她从昨晚就悬着的心,更加浮躁不安,只想尽快跟周牧确认某些猜测。
然而,她这边尚未有所行动,对方却率先跑来质问她了!
预科班最近在培训外国礼仪,周牧穿着笔挺的西装,梳着油头。
见了面就怒气冲冲地问:“是不是你把徐映雪家登记成裁缝店的?这不是损人不利己么!大家都是同学,以后相处起来多尴尬!”
叶满枝反应了一会儿,才记起二姐夫徐大军好像是徐映雪的堂哥。
她皱眉说:“徐映雪早就跟着她妈改嫁了,徐家的裁缝店跟她有什么关系?我被徐大军写告状信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替我抱不平呢?”
“那是两码事!你不做衣裳也没什么打紧,但她亲大伯家要是被定性成小业主,很可能会影响她的留学资格!”
选拔留学生时,政治可靠是一个很重要的指标。
叶满枝白他一眼说:“你有没有常识?徐家又没雇佣工人,算什么小业主?就算真的被定性成小业主了,也是她堂哥的错,谁让他偷偷摸摸写我家告状信的?再说这是我们两家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周牧气呼呼道:“咱俩是定了娃娃亲的!”
叶满枝“哦”了一声,要笑不笑地说:“看你这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徐映雪才是跟你定亲的那个……”
“我这是为了你好,毕竟你们既是亲戚又是同学,以后还要常来常往的……”周牧语气弱了些,将一直提着的布口袋往前一递,转换口风说,“算了,你家的事我懒得管,这是给你的。”
叶满枝打开口袋,里面躺着一个直径足有30公分的褐色大面包。
“这是友谊商店特供的黑列巴,只卖给持有苏联护照的人,我特意让俄文老师帮忙买的,就当是你帮我练俄文的谢礼!”
叶满枝掰下一小块面包皮嚼了嚼,黑麦的焦香瞬间充斥口腔,可她的心思却并不在这口面包上。
别人的指腹为婚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而她跟周牧则是从小闹到大的欢喜冤家。
次次吵架针锋相对,谁也不让着谁。
可是,就在刚刚,提到徐映雪跟他的关系时,周牧竟然退缩了……
叶满枝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又掰了一块面包递过去,姿态随意地问:“徐家被登记成裁缝店的事,是徐映雪跟你说的吧?”
“嗯,今天课间聊起来了。”
“你们聊的还挺多,”叶满枝轻嗤,在对方咬面包的时候,冷不丁地问,“那她体检的事,你也知道了吧?”
毫无防备的周牧下意识就想点头,动作到了一半又倏然打住,语气略带警惕,“她体检怎么了?”
“你说呢?消息早就传开了,你还装什么傻?”
叶满枝也不知徐映雪体检怎么了,但她能沉得住气。
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神犀利,不笑不说话,气势堪比审讯敌特的红袖箍!
周牧最怕见她这副表情,对峙几分钟后,见她全无退让的意思,试探着问:“你这是从哪听来的小道消息?”
叶满枝高深莫测道:“别管我从哪听说的,你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种事我怎么告诉你啊!”周牧目光躲闪,“徐映雪求我别把事情说出去,一旦被人知道她体检造假,她就完蛋了,她当时哭得太可怜……”
“她哭得可怜,你就可以是非不分了?她给你什么好处了!”
叶满枝从前觉得他怜贫惜弱、糍粑心肠,是个很难得的优点。
此时却只觉得这人耳根子软,立场不够坚定!
“她能给我什么好处!我就是有点可怜她,她跟着她妈改嫁,日子过得不容易,我不想把人逼上绝路。”
周牧试图向她寻求认同,可惜叶满枝对此漠不关心,只面如寒霜地逼视他。
他们小时候一起玩打鬼子的游戏,每次都是叶满枝当司令,他当小鬼子。
这种即将开枪突突他的眼神,周牧简直太熟悉了。
不堪压力的他踌躇好半晌,终于嗫嚅道:“我替她保密,也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你没通过体检,也没参加后面的考试,哪怕真把她撸下去,上面也不会考虑你的,只会让排名在后的同学补上来。”
叶满枝被他绕糊涂了,心跳陡然快了几拍,很想问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又怕打草惊蛇,只好继续瞪着他。
周牧本就心虚,又被她的故弄玄虚糊弄住了,以为她早已全盘知道真相,今天就是想找他算账的!
因此,他说起这件事时,便少了些顾忌,只想先哄对方消消气。
“事情已经这样了,徐映雪那边也在想办法补偿你,其实你家不算吃亏。我已经跟我爸说好了,毕业后就让你去厂工会坐办公室,你哥也能去斯大林汽车厂实习。”
叶满枝如遭雷击,不由睁大眼睛。
她原以为,最恶劣不过是张副总工疏通关系,帮自己的继女混过了体格检查。
没想到她随口一诈,竟能诈出这么大的秘密!
她胸腔鼓噪,不可置信地问:“你的意思是,徐映雪的那份体检报告其实是我的?”
周牧心里紧张,没留意她问话的不对劲,避重就轻道:“一次性解决了你家的两件大事,不是更实惠吗?”
叶满枝好似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手指尖都渗着凉意。
徐映雪怎么敢呢?体检过程那么严格,她哪来的底气这么干?
而周牧明明早就知道了真相,却跟对方一起利用欺瞒她!
惊怒交加的情绪涌上来,叶满枝的眼睛很快就红了。
她挥开周牧的手,僵立良久后,强行让大脑重新运转起来。
方才对话中的信息很多,但漏洞也不少。
有几处地方似乎并不符合逻辑。
她狐疑地问:“冒用我体检报告的人是徐映雪吧?为什么要由你家来补偿我?不但给我安排工作,还要安排我哥去苏联实习!”
“谁补偿不都一样嘛……”
“不一样!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第3章
当叶满枝听说,周牧的表姑在市立医院体检科工作,体检报告就是由她经手调换的时候,须臾间便什么都明白了——
周家人对她不满意。
更确切地说,是对现在的她不满意了。
这桩婚事是由叶满枝的姥爷和周牧的父亲,在十八年前定下的。
当时她姥爷在苏联人开办的全省唯一一家大型灌肠厂当副厂长,而周牧他爸只是一家汽修作坊的修配组长。
周牧能跟她定亲,属实是高攀了。
所以,在他们小的时候,周家长辈对她特别好,总是叮嘱周牧凡事多让着她。
可是,解放以后,外商纷纷撤资,姥爷的处境每况愈下,而周伯伯却在步步高升。
随着两家地位调转,叶满枝也渐渐感受到了周家长辈对她态度上的转变。
最明显的一次是,周牧的母亲劝她别总去业余国风音乐会排练,声称弹琵琶唱曲是下九流,不适合他们这样的人家。
而叶满枝的姥姥在旧社会曾是评弹艺人,叶家姐妹从小跟着她学琵琶。
这些,柳阿姨早在两家定亲时就清楚。
叶满枝眼眶酸涩,自尊和骄傲却不容许她在此时落泪。
她攥紧冰凉的掌心,平复心神问:“我要是不问,你就打算一直瞒着我了?”
“不是……”
周牧懊恼地拍拍脑袋。
刚撞破这件事的时候,他也很震惊。
国家培养一个留学生的投入不菲,如果学生因为健康原因中断学业,损失的就是国家财产。
可是纠结许久后,他还是选择了沉默。
他私心里并不想与叶满枝一起去苏联。
叶满枝身上有很多优点,漂亮、手巧、热情烂漫。
可是,他俩自幼相识,这些是最容易被忽视的特质。相处久了,彼此身上的缺点反而会被无限放大。
他眼里的叶满枝,骄纵霸道,肆意嚣张,爱美还嘴馋。
小时候欺负他,长大了使唤他,对他管东管西,指手画脚。
就连一起去苏联留学的主意,都是由她拍板决定的!
周牧觉得,趁机与她分开五年也好。
叶满枝总是生机勃勃、光芒万丈,而他想走出被对方光芒笼罩的地方。
当然,无论理由多么冠冕堂皇,事情被说破时还是尴尬的。
他摸摸鼻子保证道:“别管我爸妈是怎么想的,反正等我从苏联回来,肯定还会娶你!”
极度的愤怒和屈辱让叶满枝再也按捺不住脾气,举起那个足有四斤重的黑列巴,就往对方脑门上砸去。
“周牧,你脑子是不是有病!”
*
叶满枝与周牧闹掰的消息,瞒不住叶家人。
当天晚上,常月娥就暗戳戳打听情况了。
“刚才看到周牧在楼下等你,我请他上楼坐坐,他还不敢上来。你俩吵架了?”
“他不是不敢上来,他是怕我把他家的丑事抖出来!”
叶满枝不是吃亏的性子,没等家人询问,就主动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说话时鼻音嗡嗡,肿眼泡里还噙着泪,常月娥一看就知道闺女这回是吃了大亏,受了大委屈了。
她理了理女儿乱糟糟的长发,问:“要是那个徐映雪被刷下去,能让你去苏联不?”
“不能吧。我只参加了学校里的初选考试,省里的考试没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