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满枝将位置让给两个侄子,留吴大博士带着三个小豆丁去街上兜风,她自己则提着两包糕点上楼去了。
瞧见闺女回来了,常月娥赶紧将人拉进自己屋里。
“常厂长,啥事啊?神神秘秘的!”
“我给你看个东西!这是你五哥昨天给我的,让我问问是不是你们厂里的。”
常月娥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瓶苹果罐头。
玻璃瓶上光秃秃的,并没有商标罐贴。
但第一食品厂的罐头盖子上都印有统一的商标标识,所以叶满枝打眼一看就能确定,这罐头是食品厂生产的。
厂里最近并没有糖水苹果罐头的生产任务,罐头的保质期一般在两年左右,这瓶苹果罐头应该不是近期生产的。
她在马口铁上找了一下标号,6402261,这串数字的意思是1964年2月26日,由1班生产。
望着那一行小字,她心里没来由地一紧。
2月26号,是2.27那场大火的前一天。
叶满枝收起脸上的轻松神色,问:“妈,这罐头瓶子上的罐贴呢?被谁撕下去了?”
“没人撕,你五哥给我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常月娥小声道,“他说自由市场上有人在卖这种罐头,八毛钱一瓶,全都没有罐贴,库存好像还不少呢。”
第151章
常月娥急慌慌地将罐头拿给闺女看, 主要是怕她吃亏。
罐头这种高级货,向来只在商店里销售,绝不可能凭空出现在自由市场上。
“要是真的有人从你们厂里偷拿了罐头出去倒卖, 会不会对你有影响?”常月娥担忧地问。
她闺女是包干罐头车间的副厂长,厂里一下子丢了那么多罐头, 她这个分管领导八成要受些牵连。
叶满枝皱眉想了想, 暂时无法确定是否会牵连到自己身上。
这瓶罐头虽是在她上任之前生产的, 但是她包干罐头车间时, 仓库里还有一批糖水苹果罐头没有交付。
如果这瓶罐头出自那批未交付的产品,那她多少要有点连带责任。
叶满枝压下心里的怀疑, 先安慰紧张兮兮的妈妈, “这罐头是二月份生产的, 跟我的关系不大。”
闻言, 常月娥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提醒道:“食品厂跟我们那个肉制品加工厂可不一样, 偌大一个工厂, 管理难度太高了。你在安全工作上可得上点心, 别被人钻了空子。”
叶满枝听话答应着, 又问:“我五哥在哪个市场上发现这种罐头的?”
“我忘问了, 估计就是在反帝大集上看到的。再有几个月, 他媳妇就该生了, 他这阵子总去大集上寻摸活鸡, 可能是在那边碰上的。”
叶满枝关心起嫂子怀孕的事,顺势将罐头的话题岔了过去。
她之后的表现一切如常, 带着男人和孩子在娘家玩了一整天。
好不容易等到返回自己的小家,她赶紧将闺女哄睡,然后拉着吴峥嵘上床。
吴峥嵘一边脱衣服, 一边反思自己。
他最近常在单位加班,有几天回来得比较晚,做二休一变成了做一休二,但也不至于把叶来芽急成这样吧……
“你好歹等我把裤子脱了。”
“哎呀,你动作快点,我都憋了大半天了!”
老叶的心理承受能力太差,动不动就心动过速,叶满枝生怕把他急出什么毛病,今天一整天都没敢在娘家多提那瓶罐头的事。
这会儿面对自家男人,她真是不吐不快了。
见他还磨磨蹭蹭地脱衣服,叶满枝上手助他一臂之力,将他扒个精光,然后把被子往两人脑袋上一蒙,“我跟你说个事!”
“嗯,什么事?”
叶满枝暂且无视覆上来的掌心,如此这般将那瓶罐头的蹊跷跟他讲了一遍。
“罐头车间那边肯定出内鬼了,库管员监守自盗的可能性很大。”
吴峥嵘收起缱绻心思,将被子扯下来问:“你们厂的安全保卫工作这么薄弱?随便一个库管员就能将那么多罐头带出工厂?”
在656厂那样的军工厂,监察保卫工作相当严格,车间工人连个螺丝钉都带不出厂大门。
水果罐头的目标那么大,总不至于被人大摇大摆地带出厂区吧?
工厂门卫是摆设?
叶满枝说:“食品厂在这方面其实看守挺严的,工人进入车间和走出车间时,都不允许携带任何东西。罐头跟糖果点心不一样,绝不可能逃过车间主任的眼睛,被人带出车间。所以,在一线操作的职工,没机会干这种事,最薄弱的环节就是库管员那里。除了门卫,几乎没什么人能限制库管员。我现在不担心别的,只求这事不是我上任之后发生的。”
吴峥嵘不以为然道:“库存都是有数的,库管员想监守自盗哪有那么容易?”
“哎呀,”叶满枝急道,“水果罐头跟656厂那些铁疙瘩可不一样,罐头瓶子是玻璃的,要是在搬运过程中不小心碰碎一两个,向上报损以后,库存就能抹平了。”
食品厂的罐头生产能力在全省数一数二。
去年并不是最辉煌的时候,但仍生产了2100吨罐头,平均每天生产5.75吨,折合6000多瓶。
这么庞大的基数,产生一些损耗是再正常不过的。
仓库报损不用多,每天报一个,一个月下来,就能拿双倍工资了。
吴峥嵘不甚在意道:“即使报损也不是库管员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总要让人看到破损的罐头瓶子吧?你们那个牛厂长的掌控欲那么强,能放任仓库出现这么大的漏洞?”
叶满枝头都大了,“如果不是库管员干的,那自由市场上那些苹果罐头是怎么出现的?”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罐头在时下属于硬通货,算是大家公认的金贵东西,也是探病慰问、逢年过节的送礼佳品。
倒腾一瓶罐头,转手就能净赚八毛,这种诱惑相当考验人性。
有心人若是想攫取巨额利润,少不得会挖空心思寻找厂里的漏洞。
叶满枝被一瓶罐头闹得心里毛毛躁躁的,周一去单位上班,先去生产糖水樱桃的车间走了一趟。
然后不经意似的问车间主任:“这批樱桃罐头的报损率怎么样?”
“还可以,基本能控制在千分之一以内。”
“包括车间和仓库吗?”
“对。”
叶满枝又问:“报损后的罐头,咱们一般是怎么处理的?”
“销毁啊,”黄主任理所当然道,“车间主任和库管员同时确认罐头破损,在登记簿上签过字,就可以将破损的罐头扔了。”
叶满枝心想,库管员若想通过报损的办法监守自盗,其实难度还挺高的。
四个车间八个正副主任,总不可能所有人都愿意冒着被开除的风险,与库管员沆瀣一气。
可是,如果罐头不是库管员带出去的,也不是一线工人带出去的,那自由市场上那些罐头是从哪里来的?
她下班后往市财政学校跑了一趟,在校门口等到了正要进去上课的五哥。
“来芽,你咋跑到这来了?”话落,五哥又回过味儿似的问,“是不是为了那个苹果罐头的事?”
叶满枝笑着问:“叶会计,你这书读得咋样了?白天上班晚上上学,咱这么勤奋,结业以后能进商业局当个会计不?”
“商业局就不用想了,上次考试我没考上。这次先把结业证拿下来,等百货商店招会计的时候,我再去试试。”五哥看了手表说,“你吃晚饭没?我带你去财政学校的食堂吃一顿。”
“我早就吃过了。”叶满枝长话短说,“距离上课还有点时间,你赶紧给我讲讲那苹果罐头的事,你在哪个市场看到的?他们手头有多少货?”
“在新城街那边的自由市场上,不过那人不敢明目张胆摆摊。他穿个挺宽松的工作服,罐头就藏在工作服袖子里。一双眼睛到处寻摸,发现衣着体面点的就将人拦下来,露出罐头瓶底子,问人家要不要,识货的人一眼就能看懂,不识货的人摆摆手就走了。”
叶满枝咋舌:“这人挺老练的啊?”
“看样子是个熟手。”五哥说,“我来这边上课,经常路过新城街的自由市场,之前也没少去市场上买东西,但是上周是第一次见到卖罐头的。那人要么是近一两个月没卖过,要么是在其他市场活动的。”
叶满枝问:“他的罐头全是撕了罐贴的啊?”
“嗯,都撕了。我说没商标的罐头送礼不好看,问他有没有带商标的。他说带商标的贵两毛钱,让我等他一刻钟。我在原地等了他十多分钟,他给我拿回来一瓶带商标的,不过我一摸那商标纸有点湿,像是刚用浆糊黏上去的,就没多花那两毛钱,只买了一瓶八毛钱的苹果罐头。”
叶满枝:“……”
连备用的罐贴都有,必是食品厂内鬼无疑了。
“五哥,那人手里大概能有多少货?”
“具体的不清楚,但我想跟他讲讲价,一罐苹果八毛钱还是有点贵了,他说零卖不讲价,如果整箱拿货可以便宜点。”
“……”
叶满枝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一箱罐头24瓶,听这话里的意思,人家手头肯定不止一箱罐头。
存货至少在50瓶以上。
而且能拿到整箱的罐头,就绝不是她之前所揣度的,每天偷渡一两瓶这样的小打小闹。
五哥忧心忡忡地问:“来芽,他们倒卖罐头这事,对你有没有影响?”
“看他们的罐头库存,干这事的时间应该不短了。我才到食品厂不到俩月,而且没生产过苹果罐头,对我影响有限。”叶满枝皱眉说,“就怕最近生产的樱桃罐头出现在黑市上,五哥,你下次如果还能遇见那个人,帮我问问他还有没有其他品种的罐头。”
她将自己带来的半斤绿豆糕和两瓶山楂罐头交给五哥,让他带回去给怀孕的媳妇吃。
目送他进入夜校上课,这才转身往回走。
叶满枝没坐公共汽车,一路从财政学校步行回军事学院,分析着目前已知的线索。
等她走回家时,两位吴姓同志的脖子都抻长了两寸。
吴玉琢照例期盼她每天的樱桃糖水,吴峥嵘则在等待她分享今天在单位的调查结果。
尽管叶满枝心里毛毛躁躁的,但每天的八分钱福利,她绝不会忘。
用樱桃水打发了自家馋丫头,她连忙拉着吴峥嵘进屋,说出自己心里的猜测。
“我怀疑,那些罐头不是从仓库出货的,”叶满枝皱眉说,“咱们之前也许陷入了一个误区,我一直以为那罐头上的商标罐贴是被对方故意撕下去,掩人耳目的。但是我们厂的罐头盖上也有商标,打眼一瞧就能看出是我们厂的产品,撕罐贴的举动纯属多此一举,根本起不到掩饰的作用。”
吴峥嵘顺着她的话说:“所以,你觉得那些罐头被偷走时,并没有商标罐贴?”
“对啊。”叶满枝在手边的白纸上信手画出一个工艺流程图,指着最后几步说,“前面的选果、漂洗,咱们就不管了,只看最后这几步。”
“罐头经过封罐和杀菌冷却以后,暂时不会贴商标,只需要在瓶盖上打一个生产日期。然后转移到检验库,在室温下静置检验一周。一周以后,只有质检合格的罐头,才会被贴上商标罐贴,正式装箱入库。我之前只想到了仓库的报损率,但是忘了车间里还有次品率的指标。”
吴峥嵘问:“罐头车间的次品率是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