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应了又不来,岂不是更得罪人?
省厅的领导不至于这么没水平吧?
不过,她这个疑问很快就在供销社的姜副主任那里找到了答案。
“老孙上辈子肯定是孙猴子,他下班之前给我打电话,听说只有我们俩参加饭局,被吓得不敢来了。”姜主任丝毫没有背后揭人短的不自在,乐呵呵道,“小夏,我要是你,就多请几个人,搞个障眼法,先把人骗来再说。”
夏竹筠笑道:“他不来正好,今天这个饭桌上全是女同志,咱们好好说说话。”
她今天请客的目的,是想跟商业厅和供销社,商量一下关停小厂的事宜。
关停工作开展了三个多月,但她一直掌握着分寸,温水煮青蛙,除了在最开始发了一份通知,省厅再没做其他大动作。
全省前前后后关停了六百多家小厂,愣是没在社会上引起什么强烈反响。
领导小组在这项工作上内紧外松,不特意关注的话,外人甚至看不出这是工业厅近期的重要工作。
战线拖了三个多月,很多人都放松了警惕,她觉得是时候去啃最难啃的骨头了。
可是,那孙副厅长是属猴子的,发现她竟然只请了两个人吃饭,立即就联想到了前阵子的关停工作。
这会儿出尔反尔,找个借口脱身了。
姜主任大方地入座,往夏竹筠的酒杯里倒了点白酒,感叹道:“小夏,你别觉得老孙不仗义。说实话,我今天也不太想来。你们偷偷摸摸关停了不少工厂的事,我前阵子也有所耳闻。”
夏竹筠笑:“我们是光明正大关停的,从来没偷偷摸摸过。”
“我能理解省里要关停这些小厂的初衷,生产原料紧张,集中力量办大事嘛,”姜主任叹道,“我原则上支持你们这么做,毕竟要以全局为重。但这种事落到自家身上,就变味儿了。拿我们供销社来说,哪个市、县没办工厂?甚至连公社的供销社都有办厂的,你们工业部门的供应不足,我们就只能自己想办法。”
“又不是让你们把所有工厂都关停,”夏竹筠解释说,“已经形成规模的工厂可以继续生产,但挤占原料,又效益差的小厂,这次是必须关停的。”
姜主任打起了哈哈,“小厂是如何界定的?多少人的厂算是小厂?我听说被你们关停的那些工厂里,有七八人的小厂,也有七八十人的工厂。七八十人不算小了吧?”
夏竹筠放下筷子,向她大致介绍了关停标准。
姜主任摆摆手说:“小夏,关停上百家工厂不是小事,即使我今天口头保证,一定关停那些工厂,其实也没什么用。从专区到市,再到县、公社、生产队,供销社的销售网四通八达,你们要办的这种事,不是随便哪个领导说一句话就管用的。”
除非省供销社正式发文,要求各级供销社配合工业厅的工作,关停不合规的小厂。
可是,省供销社的领导又不是头脑发昏了,怎么可能做这种自断臂膀、吃里爬外的事?
由商业部门自己办厂,商品自产自销,供销人员不用看工厂的脸色,还有不菲的额外收入。
所以,省商业厅和省供销社,绝不可能把这么丰盛的一桌大菜拱手让人。
虽说这次要关停的只是小厂,对他们的影响不大,但是现在能关小厂,以后就能关大厂。
这个口子是绝对不能打开的!
夏竹筠与姜副主任算是老关系,饭桌上的气氛一直很融洽,但饭局结束后,她今天请客的目的并没达成。
不过,与临阵变卦的孙副厅长相比,姜主任这样乐意交底说点实话的,已经算是很给她面子了。
叶满枝跟着领导们混了一顿丰盛的晚饭,回家写日记总结这顿饭的时候,提笔想了许久。
最后心有戚戚地总结:“领导也会被人放鸽子。踏实工作,别太把自己当盘菜。”
她之所以会有这番感慨,主要是自打她当了领导秘书以后,听到的表扬和奉承太多了。
除了单位同事的,直属局和直属企业领导的,还有她那些校友同学的。
夏竹筠不喜欢应酬,很多人就将主意打到了她头上。
直属企业的经理厂长,给她送礼、请她吃饭的人不在少数。
虽然她都找借口婉拒了,可是她本就是很会自我欣赏的人,长期处于这种环境中,她难免有些飘飘然。
今天目睹夏竹筠接连碰壁,让她快要翘到天上的尾巴,再次耷拉了下来。
叶满枝自己感叹完,又跟吴峥嵘感慨,然后写了一篇思想汇报,及时反思自己。
第二天早上送闺女出门上学的时候,她还特意提醒孩子,别再吹嘘她妈妈是横渡滨江的游泳健将了,以后咱们要谦虚点。
*
夏竹筠啃硬骨头的过程并不顺利。
继那天的饭局之后,她又试着联系了商业厅和供销社的其他领导,可惜无一例外被人找借口婉拒了。
私人关系行不通,她又打算公对公地交涉。
出面组织了一次几个单位联合参加的座谈会。
但商业厅和供销社只派了两个处长来出席会议,没有一个是能拍板拿主意的。
拒绝的意思十分明显。
事情就这样走进死胡同,彻底僵持了下来。
厅里只给了领导小组半年的时间,整改关停小厂的工作,最晚要在明年春节前完成。
可是几个单位之间的交涉陷入僵局,一直到年底都没什么太大进展。
“小叶,你准备一下领导小组的资料,罗厅从北京回来了,可能要听一下相关汇报。”夏竹筠看了眼手表说,“你留在家里准备资料吧,我开完会就要用。”
叶满枝点头答应,跟办公室里的其他成员,一起将这小半年的成果总结了出来。
她这边准备停当了,领导的碰头会却迟迟不结束。
一场会议一直开到下班才散场。
夏竹筠回到办公室后,似乎完全忘记了之前的交代,挥手让叶满枝下班,没再提关停小厂的话题。
叶满枝满腹狐疑,收起资料下班了。
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在谢主任那边听到了大新闻。
罗厅长去北京出差,带回了一个最新消息。
国家经委有意在滨江试办托拉斯企业,成立省制糖工业公司。
叶满枝那四年的大学没白读,在其他人还没搞明白什么是托拉斯企业的时候,她心里已经有数了。
托拉斯是资本主义的垄断组织,西方很多国家都有托拉斯,从原料到生产实行高度垄断。
如果真要在滨江试办托拉斯企业,那这家省制糖工业公司,必然要对全省制糖工业实行集中统一管理。
到时候全省的所有糖厂,以及跟制糖有关的上下游产业,都要接受省制糖工业公司的管理!
作为国家经委的试点,要试办资本主义的垄断组织,工业厅的责任和压力不可谓不大。
领导们不断开会讨论试点工作的时候,小干部们更关心企业负责人的人选问题。
省纺织工业公司、省皮革工业公司的负责人还没敲定,这回又来了一个省制糖工业公司的空缺。
一时间,整个工业厅都活跃了起来。
稍微有点可能去专业公司担任领导职务的干部,都暗戳戳走起了关系。
连叶满枝这里都有人打听人事安排的小道消息。
叶满枝对谁能当官的事不感兴趣,反正无论如何都轮不到她这样的副科级小干部。
她在考虑的是另一个问题。
“小叶,之前让你准备的资料整理好了吧?关于整改关停小厂的。”夏竹筠拉开门问。
“好了。”叶满枝将资料拿给她,又站在办公室里踌躇了一阵,不知是否要开口。
“怎么了?”夏竹筠问。
叶满枝在内心挣扎片刻,试探着问:“领导,关停小厂的工作,咱们能不能用点非常手段啊?”
夏竹筠扬眉,“你想用什么非常手段?”
既然是非常手段,八成不太光彩,甚至与暴力关停有关。
她将材料放到办公桌上,抱臂等着接下来的内容。
叶满枝挠挠脸解释说:“商业厅和供销社是商业部门,按理说,经营商店和供销社,才是他们的正经工作,认真按职能划分的话,他们其实不应该开办工厂,对吧?”
“可以这么说,但他们开了也没人追究。商业部门有钱,咱们要尽量利用所有能利用的资金办工业。”
叶满枝说:“我觉得他们就是仗着这一点有恃无恐。关闭非工业部门开办的小厂,明明是省里的要求,他们却消极抵抗,拒不合作,至今没有个能说的话的领导与咱们交涉。我觉得与其被动等待,不如让他们主动上门跟咱们谈合作吧?”
“嗯,不错,所以,你打算怎么让人家主动上门来?”夏竹筠好奇地问。
叶满枝压低声音说:“您觉得咱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怎么样?他们不是开工厂嘛,那咱们就开商店!”
“……”夏竹筠哭笑不得道,“商业部门可以开工厂,但咱们是工业部门,还真没资格开商店。工业品实行统购统销,要是什么单位都能经营商店,那不就乱套了嘛。”
“咱们可以先搞一个障眼法,最近国家经委不是要在咱们这里搞托拉斯试点嘛,但西方的托拉斯,从原料到生产,再到销售市场,各个环节都是实行完全垄断的。夏厅,咱们虽然不能开商店,但是能不能以这个托拉斯试点的名义,搞个障眼法?”叶满枝不太好意思地说,“就是趁机骗他们说,咱工业部门要开始经营商业了,到时候产供销一条龙,全由咱们自己分配。”
一旦将这个消息放出去,她不信商业厅和供销社的领导还能坐得住。
十有八九会主动找上门来打商量。
工业部门有大量货源,要是再自己开了商店,那还有商业部门什么事啊?
他们连关闭小厂都不舍得,就更不可能分享商业的经营权了。
夏竹筠用手指抵着下巴,拧眉思考了一会儿。
“你这个思路还挺有意思的,”她表情玩味地笑道,“也算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了。”
叶满枝讪笑:“就是骗人家这种事,有点不太厚道。”
“礼尚往来,这倒没什么。”夏竹筠拿起桌上的资料,“这个主意不错,咱们去跟罗厅商量商量。”
然而,厅长同志可比秘书同志有魄力多了。
“骗啥骗?咱不骗人!”罗厅拍着锃亮的脑门说,“既然咱们当了托拉斯企业的试点,那肯定要进行多种尝试的,小叶提的这个主意不错,产供销一条龙,咱们可以‘产’,可以‘供’,现在就差‘销’了。我看咱们就让制糖工业公司,把这个‘销’的工作也抓起来。”
见他不断划拉脑门,叶满枝有点担心厅长头上那本就不富裕的毛发。
很想劝他懂得珍惜,别再折磨头发了。
但罗厅这会儿正一门心思地琢磨商战,嘟囔道:“之前老张就说过,把咱们的烟酒业务要过去,放到他们商业厅,成立烟酒专卖公司。我就说嘛,烟酒的生产一直是咱们工业部门组织的,凭什么将业务划拨给他们?即使成立烟酒专卖公司,也应该落在咱们厅里!”
夏竹筠和叶满枝都没吱声。
罗厅自顾自地说:“这个时机挺好,成立制糖工业公司,对糖制品实行产供销一条龙,顺便还可以把烟酒加进去。到时候,烟酒糖放在一个门市部里经营,这不是正好吗?”
叶满枝:“……”
销售业务向来归商业部门主管,她真的只是想找个借口,把商业厅和供销社的领导吸引来商谈关停小厂的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