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次日一早,她刚送夏竹筠和贺处长出门,便有个《光明日报》的记者将电话打到驻京办找她。
对方在电话里说,十点之前有空,可以跟她聊聊新闻线索。
叶满枝没什么新闻线索,但还是大胆答应下来,问清楚对方所在的方位后,与她约定在大地西餐厅碰面。
那边环境安静,她可以请记者朋友喝咖啡遭洋罪。
……
小姑子帮她引荐的这位记者叫祁俪,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同志,进入西餐厅以后,打量着内里的环境问:“叶同志,您经常来西餐厅吗?怎么约在这里?”
她当记者的时间不短了,很多人更习惯将谈话地点约在茶馆里。
来西餐厅的可不多见。
叶满枝没要菜单,很洋气地直接点了两杯咖啡,笑着说:“我第一次来北京,待了还不到一周呢,怎么可能经常来西餐厅!说起来也真是巧了,我寻思好不容易来一次北京,无论如何得下一次馆子吧,当时正好走到这家西餐厅门口,我就误打误撞走进来了!”
祁俪笑笑说:“嗯,这里环境不错。”
“呵呵,我请您来可不只是因为环境清幽,”叶满枝伸手向窗外指了指,“距离这边不远,有个长安大戏院,您知道吧?”
“嗯。”
祁俪是老北京,对这一带很熟悉。
“我上次来吃饭的时候,偶遇了戏院的两名京剧演员,无意间听说他们排了一出名叫《一厘钱》的现代戏。出于好奇,我打听了一下戏剧的内容,这才听说了北京墨水厂,以节省一厘钱的精神,实现了扭亏为盈。”
“后来我找到报纸,翻阅了近期的相关报道,深入学习了‘一厘钱’的精神以后,不得不感叹首都不愧是首善之都,北京墨水厂的做法很好,首都媒体记者的宣传工作也做得很好。像我这样初来乍到的人,只靠一篇报道,一出现代戏,就学习了一厘钱的精神。”
祁俪在本子上简单记了几笔,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听到现在,她其实还没搞懂这位叶同志,想给她提供什么新闻线索。
不过……
她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这杯咖啡还是值得花费时间等待的。
叶满枝感叹了一番首都的繁华和首都人民思想作风上的进步,终于切入了正题。
“祁记者,我是跟随我们省工业厅的夏副厅长,来北京开会的。我们夏厅长听了首都这边‘一厘钱’精神的事迹后,也很受触动。很想把首都的先进精神带回我们滨江去。”
“其实,我们省里正准备与北京、天津、上海等大城市,展开轻工系统的同产品竞赛。”
祁俪放下咖啡杯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四个省市搞产品竞赛,算是个大新闻了,要是真有这样的决定,她不可能听不到风声。
“目前还在筹备阶段,”叶满枝笑道,“各省市搞社会主义生产竞赛,组织比学赶帮超活动,不是什么新鲜事,我们本省内部几乎常年在搞竞赛。但是大家以前的侧重点是什么呢?是看比赛结果,也看哪个厂提前完成生产计划了,看的是比、赶、超。”
“主席同志教导我们,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我们这次活动的侧重点准备放在‘学’和‘帮’上,深入开展比先进、学先进、赶先进、帮后进的运动。”
“向北京、天津、上海等优秀城市的先进企业学习,不但要学习生产技术上的单项经验,大搞技术改革和技术革命,还应该学习人家的思想作风和管理经验。”
见到对方开始动笔记录了,叶满枝露出一个微笑。
“就像这次北京发起的学习‘一厘钱’精神的活动,也十分值得我们学习。我们工业厅的夏副厅长已经说了,在这次竞赛中,要学习北京的先进经验,将‘一厘钱’精神,带回到我们滨江去。如此一来,一个地区、一个单位的精神财富,就可以成为社会主义建设的社会财富了。”
祁俪颔首,搞省际竞赛还算有看点,尤其他们提出了新的观点——学习先进的思想作风。
“一厘钱”精神是北京近期的热点,而比先进、学先进、赶先进、帮后进运动,也属于中央一直在提倡的。
只看这些内容的话,勉强也算有些新闻要点。
这位叶同志是陈教授介绍的关系,这种新闻虽然中规中矩,但是看在陈教授的面子上,她还是可以帮忙润色一下,找个机会发表的。
听到这里,祁俪一直以为叶满枝只是想找个国字头大报,帮他们宣传近期的工作成绩。
她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接着问:“你们这次的活动准备什么时候正式开始?有竞赛签约仪式吗?大概要竞赛多长时间?”
这是常规问题,她随口一问,对方如实作答就可以了。
岂料,小叶秘书却叹了一口气,一脸愁容地问:“祁记者,只听我刚才的那番介绍,您觉得我们这次活动怎么样?”
祁俪能说啥,只能客气地说:“挺不错的,旧瓶装新酒,这样的工作能搞出新意不容易。”
“对呀,我们都觉得这次的活动非常有意义,也是我们向首都人民学习的一个机会。”叶满枝凑近她,小声说,“北京这边没有直说不参加社会主义竞赛,但是工业局不会出面组织大规模的竞赛……”
祁俪经常跑新闻,对这种事情门儿清。
很快便听出弦外之音,这边的工业局可能不想参与这次竞赛。
话到此处,她终于被勾起了一些兴趣,也低声问:“他们为什么不组织竞赛?”
“哎……”叶满枝踌躇了一阵,用更低的音量制造神秘氛围,“您是陈教授的朋友,跟我们是自己人。我可以跟您交个底,但您可千万别写到报纸上啊!”
祁俪心里的好奇更甚,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自己人”点点头,保证不将内情发表到报纸上。
叶满枝用勺子搅和着咖啡,犹犹豫豫好半天,将对方的胃口吊得足足的,才终于开腔。
“他们去年与上海组织过生产竞赛。竞赛嘛,有赢就有输……”
祁俪出神回忆了一下。
这种竞赛活动,通常是刚发起那段时间的水花最大,各家新闻单位争相报道。
但是一场竞赛的战线要拖三个月到半年,等到竞赛出结果的时候,相关报道,大多是介绍各厂在竞赛中取得的成就。
至于最终的整体成绩,似乎很少有人报道。毕竟有赢就有输,报道出来总会得罪一方。
祁俪问:“你觉得他们是怕输才不想参加这次省际竞赛的?”
“这个不好说,”叶满枝笑了笑,“不过,北京这边不想参加,但天津的同志还挺积极的,我们夏副厅长今天去跟天津的同志商量细节了。哎,就是可惜了这次机会。我们来北京之前,对首都的期望还是很高的,没想到会以失望收场。”
“不怕您笑话,我之前还有些负气地跟领导说过,实在不行就面向北京的轻工企业,在报纸上发个挑战书,看看有没有企业敢于揭榜,与我们比一比赛一赛,顺便相互派员交流学习。毕竟首都的企业,在技术和思想上都是很先进的,我相信大多数企业和职工都不会怯战。但领导觉得这样做太不稳重了,把我批评了。”
闻言,祁俪特意抬头看向她,唇边带出一抹了然的笑。
她心说,这小叶秘书看上去是个直性子,但话里的弯弯绕可真不少。
年轻人还挺有意思的。
她看了眼手表说:“时间不早了,我一会儿还有个采访。”
叶满枝问:“祁记者,我这个新闻线索能报道吗?我只是秘书,关于这次社会主义竞赛的具体内容,我了解的有限。我帮您跟夏厅长约个采访时间怎么样?我们夏厅能讲得更全面更有深度。”
祁俪说:“那就定在今天下午吧,四点钟左右。”
*
叶满枝在北京干劲十足,与记者合作,广发英雄帖的时候,滨江这边的吴峥嵘已经带着闺女坐上火车了。
父女俩并排坐在座椅里,吴玉琢小同志还似模似样地举着一张北京地图研究。
“爸爸,天安们在哪啊?咱们这次能看到天安们吗?”
吴峥嵘随手在地图上的某一处指了指,认真答道:“要看时间安排,咱们不一定有时间。”
吴玉琢盯着那一点仔细瞅,果然在上面看到一个小房子的图案,而且图案上的三个字她都认识!
像是得到了鼓励一般,她又把妈妈在家念叨过的那些景点名称全都问了一遍。
在地图上找到相应的位置后,终于满意了。
她坐在座椅里安静看了会儿窗外的风景,没多久又忍不住仰头问:“爸爸,咱们什么时候吃饺子啊?”
吴峥嵘瞄了眼手表,时间不早,再不吃就该下车了。
于是,从布口袋里翻出了专属于她的那只圆形铝饭盒。
饭盒盖子打开,里面躺着五只个头不大的饺子,正好够她一个人的量。
他将勺子递过去,让她自己吃。
叶来芽去北京出差以后,吴峥嵘独自肩负起了带娃的重担。
其他的都好说,就是孩子想妈妈,还有洗澡的问题不容易解决。
因着有个被评为“市级卫生积极分子”的妈妈,吴玉琢也是个相当讲究个人卫生的小同志。
这孩子天热以后每天都要洗澡。
但他们夫妻俩在照顾孩子的问题上,一直分工比较明确。
比如他负责早起接送孩子上学,给孩子启蒙学习。
而叶来芽则负责跟闺女一起吃吃喝喝,做衣服,收拾打扮孩子,给孩子洗澡。
自打吴玉琢一岁以后,吴峥嵘就没再插手过闺女的个人卫生问题。
这回叶来芽去北京出差,一走十多天,让闺女臭了两天以后,吴峥嵘带着孩子搬回吴家老宅住,将人交给了奶奶和小姑。
总算是解决了她的个人卫生问题。
但是,对于妈妈的离开,吴玉琢小朋友非常不适应。
她跟其他小孩不太一样。
其他孩子会在父母刚离开的时候问得勤,时间久了也许就渐渐淡忘了。
而吴玉琢正好跟人家相反。
叶满枝刚去出差的时候,他们爷俩相处得相当融洽。
她知道妈妈去北京出差了,并没过多打听细节。
但是,随着时间线的延长,这孩子最近两天总要询问好几遍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昨天夜里还趴在枕头上偷偷哭了。
吴峥嵘没办法,只能答应带她去北京找妈妈。
按照“上车饺子,下车面”的习俗,叶来芽在出发前吃了饺子,上火车时也携带了一盒。
吴玉琢对这些细节记得很清楚。
所以,这次跟爸爸去北京之前,她也要求吃了饺子,还让她爸给她往背包里揣了一盒饺子。
吴玉琢往圆形的铝饭盒里瞅了一眼,一共五个饺子。
她豪放地随手抓起一个有点破皮的,特孝顺地塞进她爸嘴里。
然后,自己握着勺子,将剩下的四个饺子,吧唧吧唧全造了。
饭盒见底时,有乘务员在车厢前面喊道:“乘客们,北京站已经到了,请大家带好随身行李准备下车!”
吴峥嵘拿出手绢给她擦了擦嘴,提着书包说:“走吧,到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