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五类分子里,头一号就是地主!
她与凤姨对视一眼,都想起了光明街上那三个地主成分的军属烈属。
凤姨难得主动管起了闲事,“小叶,江晚秋她们三个的成分问题,能不能跟市里申请一下?”
这三个军属都是在解放前或刚解放那会儿结婚的,这些年一直在城里生活。
没在农村劳动,就无法将成分从地主改成农民。
可是军属不参与劳动,也是有实际困难的,男人常年不在家,老人小孩都要她们照顾,即使有心,也无力出门参加劳动。
叶满枝摇摇头说:“我上次去区里跟穆区长说过她们的成分问题,穆区长的意思是,地方上可以做拥军优抚工作,但这个工作是有限度的。改变军属的成分,不是咱们能管的。”
哪怕找到了市里,也需要军方常委来推动。
军方常委通常是由军区司令或政委担任的,哪怕叶满枝胆子再大,也凑不到人家跟前去呀!
凤姨也知道这事不好办,感叹道:“审查选民资格,几年才搞一次,事情过去以后大家也就忘了,但五类分子改造是个长期工作……我觉得很多军属的地主成分其实是可以改变的,即使政策上不允许,也应该给予军人家属一定的优待。”
叶满枝知道凤姨说得有道理,但她现在没办法呀!
吴峥嵘又去出差了,她暂时联系不到人。
即使他在家,在这种事上也没什么话语权。
若想改变军属的阶级成分,只靠光明街或是正阳区的力量是不够的。
这事得向上递话,自上而下推行。
那天的会议结束后,叶满枝又等了三天,她想等吴峥嵘回家以后,跟他一起想想办法。
她现在是军属,对于这个群体的事情还是比较关心的。
尤其吴峥嵘最近接二连三出差,更让她觉得丈夫常年不在身边的军属,日子肯定比她难过数倍。
替其他军属发声,就是替自己发声了。
这天晚上,叶满枝往娘家跑了一趟,见到老叶就说:“爸,你陪我到市里去一趟!”
“干嘛去啊?你看看这都几点了?”
“就是晚上才要去呢!晚上打长途电话可以半价!”叶满枝将棉袄递给他,“我要给我公公打个长途电话,你别磨蹭了,快陪我一起去吧!”
“你大晚上给人家打什么电话?”老叶不动弹,让闺女把打电话的原因讲清楚。
叶满枝简单介绍了几个军属的情况,坦坦荡荡地说:“他是部队领导,又是吴峥嵘亲爹,我有事不找他找谁啊?别的领导我又不认识!反正不是求他办私事,你怕什么啊!”
第86章
吴淮年返回房间时, 孙汝珍还在核算幼儿园的开销。
“谁来的电话?你这么晚还要出去吗?”
“不用出去,电话是峥嵘媳妇打来的。”
孙汝珍摘下花镜问:“小叶怎么这时候打电话?滨江那边出事了?”
叶满枝返回滨江以后,给他们写过一封报平安的信, 还介绍了两个老人的身体情况,之后就没什么动静了。
听说刚刚来电话的是儿媳妇, 孙汝珍的第一反应就是老家出事了。
毕竟长途电话不便宜, 而且一层层转接电话特别麻烦, 任何一个环节出现问题, 电话都要从头再打,有时候折腾一两个钟头也未必能接得通。
吴淮年坐在床边沉思, 隔了一会儿才将叶满枝的来电内容转述给老伴。
“峥嵘这几天出差不在家, 她一个年轻女同志, 遇上这样的事情拿不定主意, 就打电话来征求一下我的意见。”
孙汝珍想了想说:“她这个出发点是好的,让军人安心在外保家卫国, 确实需要保证家庭的稳定。但涉及改变地主的阶级成分, 你要考虑清楚……”
“改变阶级成分又不是什么新鲜事, 很多留在农村劳动的军属, 都已经改过了。但小叶提到的这个情况比较特殊, 居住在城里的地主, 没从事农业劳动, 你让地方上的同志怎么给她改变成分?他们一个街道上就有三个地主成分的军属, 这肯定不是个例。明天我去问问咱们这边的情况。”
孙汝珍收起账本,问:“小叶说的这件事, 你打算怎么办?”
“能咋办?她一个街道副主任,关心的肯定还是她们街上那三个军属。我倒是能在咱们这边推动一下,但远水解不了近渴, 最后还得落到他们省军区那里。”
吴淮年翻出自己的联络簿,嘟嘟囔囔道:“自打峥嵘调去滨江工作,我就一直存着老郑的电话,想着等儿子需要的时候,就跟老郑联络联络感情。结果儿子没用上这个关系,倒是先让儿媳妇用上了!”
他那个幼子,学历高、心眼多、主意正,在工作上从来没有他的用武之地。
儿媳妇肯主动给他打电话求助,还挺让他意外的。
孩子难得开口一次,又是有关军属的问题,于公于私他都要引起重视。
……
滨江这边的叶满枝,给公公打完电话以后,被亲爹数落了一顿。
“我看你就是飘了,你这个副主任还没转正呢,就敢管地主的事了!”叶守信压着声音训斥,“峥嵘的父亲是部队领导,让他为地主老财说话,那不是让他犯错误么!”
叶守信是贫农出身,他小的时候,家里租种过地主的地,还给地主家放过羊,对旧社会的剥削阶级,他没仇恨,但也没好感。
闺女帮地主改变身份这事,他心里其实挺不理解的。
“我电话已经打完了,现在放马后炮还有啥用?”叶满枝搀着亲爹,小心翼翼地走在雪路上,“我这是为军属说话,又不是为地主说话。再说,我公公肯定比我有见识,这事能不能办,人家比我清楚。”
叶守信问:“那他咋说的?”
“他说要了解一下情况,让我等他电话。”
叶满枝回去等了两天,等到吴峥嵘出差回家,也没能等到老吴同志的回电。
她当时全凭一腔热忱,没怎么多想就打了长途电话,可是这两天回想起来,又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冒失了。
“你说咱爸能管这事么?”
“能。”吴峥嵘一边抓狗,一边分心回答媳妇的问题,“要是不能办,他当天就在电话里拒绝你了,不会让你一直等着。”
叶满枝稍稍放了心,又替叶葵花求情:“你就让它在屋里待着吧,外面那么冷,干吗非得让它去院子里啊?”
“不去院子里,它怎么看家?”
“它这么小,你还真指望它看家呀?”
瞥一眼可怜逃窜的小狗,叶满枝暗道,若想将葵花留在屋里过冬,还是要使用一些计策的。
三十六计中,她最拿手的当属美人计!
于是,叶满枝从身后环上他的腰,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
吴峥嵘果然中计,不再搭理逃窜的小狗了,偏头问:“咱家今年的布票不是用完了吗?你哪来的布?”
“咱们从广州离开的时候,大姐送了我两块丝绸,其中一块的颜色太艳了,做旗袍不合适。”
叶满枝帮大姑姐联系了自行车货源,大姑姐在他们返回滨江的时候,送了不少东西给她。
其中就有两块特级丝绸。
不过,有一块是桃红提花的。
她可以穿这种颜色的绸布衬衫,却不能穿这样的旗袍,颜色太艳俗了。
吴峥嵘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不适合做旗袍,你就做兜兜了。”
“我本来想做给三嫂的小宝宝,后来觉得大人穿好像也行……”叶满枝有点解释不下去了,羞恼道,“你不想看就算了,我复习去了!”
她觉得自己可能不太适合使用美人计。
美人计的实践过程太羞耻了,她应该选择苦肉计,或者暗度陈仓什么的。
吴峥嵘连忙将人揽进怀里,轻笑道:“谁说我不想看,我明明特别想看。”
他只是有点惊讶,叶来芽竟然会主动做这种衣服。
“你还笑!”叶满枝被他笑得眼皮滚烫。
“没笑,我先看看。”
……
叶满枝的美人计卓有成效,军代表同志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
但次日早上的叫起服务,也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
叶满枝软面条似的赖在床上,不想上班。
“要不我帮你请个假?”吴峥嵘把光溜溜的人从被窝里抱出来,一面给她穿衣服,一面出谋划策,“就说小叶主任最近操劳过度,需要休息休息。”
“我才不请假呢,丢不起这个人!”
叶满枝老佛爷似的被人伺候着,穿戴整齐,吃过早饭以后,终于强打起精神上班去了。
经过呱唧呱唧喝羊奶的叶葵花时,叶满枝摸了摸它的圆脑袋,感叹道:“为了把你留下来,我连三十六计都用上了!葵花,你可得争点气,别在家作妖啊!否则你就要出去挨冻了!”
正式入冬以后,叶满枝决定给吴峥嵘那件俏绿俏绿的毛背心,补两只袖子。
大半年不动针,她的编织技术又有了些许退步,虚心向凤姨请教以后,一上午织出了四分之一截袖子。
原本打算在午休之前,完成半截袖子的任务,却在十一点多的时候,接到一通来自省军区的电话。
对方自称是省军区政治处的,想向她了解一下拥军优抚工作的情况,尤其是阶级成分是地主和富农的军属的情况。
听了他的问话,叶满枝直觉是她打给公公的那通电话起了作用。
连忙打起精神,介绍了光明街那三个军属的问题。
被老叶提醒以后,叶满枝长了心眼,没为地主说一句好话,全程都将重点放在军嫂和军人家庭的难处上。
对方只是安静收听,偶尔提问,但很少插话。
叶满枝猜测人家可能要做记录,等她把该讲的都讲了,隔了好几秒,才听那边问:“就这些吗?”
“对啊,大致情况就是这样了。”
对方没讲什么客套话,说了句“多谢配合工作”,便挂了电话。
叶满枝望着嘟嘟响的听筒出神,既然省军区的同志已经了解了情况,那给军属改变成分的事,应该能有点希望吧?
她知道这种事急不得,领导们也要开会研究,反复商榷。
她把自己能做的都做过以后,就将这件事情放下了。
一直等到年底,街道办要开始评选先进个人和基层工作模范时,事情才终于有了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