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血战至天色渐晚,战况却依然激烈胶着。胡兵虽人多势众,但竟没有啃下这块硬骨头。
光线昏暗,对双方都造成了很大的困难。
秦军的战马逐渐死伤殆尽,箭矢几乎用完了,刀也卷刃豁口,明明深陷敌营,但都强撑着胸中那一口气,无人投降,也无人后退,紧紧跟着项羽,步步向前。
匈奴居然有些人心怯了,面对项羽这样的杀神,目光闪烁,不敢与他交锋。
场面一度有点尴尬和僵持不下。
“大单于,北方八十里左右发现少量大秦的精骑。”探子匆匆来报。
“北方?”冒顿惊道,“多少人?”
“夜幕昏暗,看不太清,我们也不敢靠得太近,只能看得出是全部着甲的骑兵,队列整齐,约有上千。”
“上千着甲的骑兵,又是哪冒出来的?周围的部族都是死人吗?既不知道阻拦,也不知道报信?”冒顿心惊且疑惑。
真是奇了怪了,怎么突然之间,草原上就能冒出一股又一股精锐骑兵?
沿路那么多部族,是全都没有发现吗?还是已经遇害了?对方直奔王庭而来,是凑巧还是有目的的?如果是有备而来,那他们怎么知道王庭的位置?
冒顿一肚子疑问,思来想去,觉得肯定都是呼延脱出卖了他。但除此之外,更多的情报他一点都没有,这种摸不清敌人路数的未知感让他很不舒服。
在战场上,未知通常等同于危险。对方都摸到王庭来了,他居然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这不已经落后一步了吗?
这可不行,他必须得到一些重要的情报。
冒顿把目光投向包围圈里的大秦军队,临时改变了主意。
夜色暗涌,弓箭不好瞄准,可能会误伤自己人。冒顿让人点燃了火把,越众而出,在火焰的光里,居高临下地俯视这几百只困兽。
“都快死光了,还不投降吗?”冒顿用大秦语问,带着点戏谑和嘲弄。
“呸。”项羽淬了口唾沫,“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让老子投降?”
“莫非你不知道我是大单于?”冒顿故意问。
“知道,你的脑袋很值钱,起码能换个侯爵。有本事就走近一点,看我能不能把你脑袋削下来,做个头骨酒杯。”项羽盯着他,像打猎时盯着那只猛虎,眼底幽幽地反着火把的光。
“你们秦人还是这样,要军功不要命。”冒顿并不意外,“要我说,命都没了,有军功还有什么用?”
“你懂什么?”项羽嗤笑一声,懒得和他理论。
“你怎么知道我不懂?”冒顿道,“不就是恩庇子孙后代那一套吗?哪里都一样,为了让士卒效死,总要给点好处。”
“知道你还问?”
“我只是奇怪,此前我从未听说大秦有你这样的猛将。你叫什么名字?”冒顿问。
“项籍。”
“你姓项?你是楚人?”冒顿惊奇道,“你怎么会为秦军效力?你们不是有死仇吗?”
项羽神色一僵,没有回答。
冒顿抓住了这个破绽,马上道:“你果然是那个楚国项氏的,那可真是奇怪,灭国杀亲的仇,按理来说,你不应该跟那个荆轲一样,去刺杀秦王吗?”
“你知道得还挺多。”项羽面露不善。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若是不了解大秦的情况,如何与之作战?”冒顿的心思活络起来,居然和颜悦色起来,招降道,“这样说来,我们倒是可以好好谈谈。”
“我跟你们匈奴有什么可谈?”项羽倨傲道。
当面被敌人骂“奴”这么难听的字眼,冒顿竟没有大怒,而是慢条斯理道:“你们已经没有什么挣扎的余地了,继续反抗不过是死路一条,而你若愿归降于我,我可以既往不咎,重用于你,提拔你做我们的将军,依然可以建功立业,享受荣华富贵。这样不好吗?”
“你也太高看你自己了。就你们匈奴这破地方,除了草就是羊,骑马跑一天都碰不到什么好吃好玩的,有钱都花不出去,还荣华富贵呢,谁稀罕?”项羽嗤之以鼻。
冒顿也不恼,反而笑了:“草原辽阔,地广人稀,自然比不上咸阳那样的城池热闹。但草原好歹是我们胡人的草原,你们楚地,还是你们楚人的楚地吗?”
项羽的脸顿时阴沉下来,没有作答。
冒顿就知道戳到他痛处了,再接再厉道:“你看起来性子暴烈,不是会为功名利禄随便低头折腰的人。——项氏,可是名门哪,那秦君是怎么说服你为他所用的呢?威逼利诱?”
“关你屁事!”项羽冷冰冰地反驳。
“有这样的血海深仇在前,秦国会真的信任你吗?你今日的处境,会不会是秦国故意为之?”冒顿循循善诱,“蒙恬用兵素来沉稳谨慎,怎么可能让你一个楚人率军孤兵深入?这显然是故意为了让你送死,你居然到现在都看不出来吗?”
这回不仅是项羽脸色变了,所有残余的秦军脸色都变了。
“将军!不可听匈奴胡言乱语!”有人急急地在项羽耳边道。
项羽转过头去,看到一张疲惫但熟悉的脸。
——是那个给他让马的人,手臂中了支箭,脸色惨白,满身都是血,不知道还能清醒多久。
项羽又仔细想了想,只想起他姓“司马”,因为这个姓少见。
“你说这个话,有什么凭据?”项羽没有搭理受伤的司马某某,大声质问,“无凭无据的,我又凭什么信你呢?”
“这还需要什么凭据?”冒顿笑道,“自古以来冤死的人那么多,个个都需要凭据吗?”
“呵。”项羽道,“王帐里那小孩是你家的吗?”
“……是我儿子。”冒顿笑意一淡。
“我杀了你儿子,你却来招降?”项羽神色古怪,“你们匈奴都像你这么心狠手辣、薄情寡义吗?”
“我可以杀我父亲,杀我后母,杀我叔叔,也可以杀我弟弟,那死一个儿子又算什么呢?”冒顿坦荡道,“我又不止一个儿子,换一个儿子当太子就是了,哪里比得上扭转战局的大将重要?”
“有意思。”项羽喃喃道,不自觉地把眼前这位可以沟通的匈奴单于和秦君比较了一下。
——好像没有任何共同点。——除了杀弟弟。
但在眼光或者大局这一块,似乎又有那么一点莫名的相似。
“你让你的人退后百步,我们再说话。”项羽朗声道。
“好!”冒顿干脆地挥手,真的让包围圈后撤了百步。
百步,是弓箭手的极限距离。空出这么大的范围,给一直警戒的秦军余出了喘息的机会。
司马某某趁机小声道:“我叫司马欣,与你叔父项梁有些交情,不知他可有提起过我?”
“你就是司马欣?”项羽脱口而出,“你不是栎阳县的狱掾吗?怎么跑来参军了?”
项羽还真听说过他,项梁和项伯聊张良的时候提起过司马欣一嘴,虽然是在吵架,但确实说起了项梁犯法,被栎阳县逮捕,托人写信给司马欣,司马欣就将项梁释放的事。
——不要问项家怎么老有人犯事,可能是家族传统吧。
“去年不是武举吗?我想着这么大动作肯定要动兵了,就弃笔从戎了……”司马欣动了动嘴角,扯出一个笑来,有点狼狈。
项羽看着他胳膊上的那支箭,挥起长戟,砍断了长长的箭支,只留一截在外面。
“要不要我帮你拔掉?”
“不不不,贸然拔箭会加重伤势的,这箭插得深,箭上有倒刺,流血太多就没力气了,还会发热生病……”司马欣连忙拒绝,“等看到方技再说,他们经验丰富,而且有药。”
“那你有的等了,一时半会可不会有方技冒出来。”项羽随口道。
“只要有命等,总能等到的。”司马欣道。
“你觉得能等到?”项羽瞅他一眼。
“那得看将军了。”司马欣环顾四周,鬼鬼祟祟地耳语了几句,见冒顿复返,立即停住了话口。
“项将军考虑得如何了?”冒顿下马以示诚意,尽量显得温和有礼。
项羽长戟点地,拉着脸,没有吱声。
司马欣在他背后,敲了敲他的背甲。
“我们需要时间来考虑这件事。”项羽不情不愿道,“谁知道你是不是诓我们放下武器,然后把我们全骗杀了呢?”
“项将军的顾虑也有道理。正好天色已晚,我们暂时休战如何?”冒顿提议。
“明明你们自己也耗累了,不想再损兵折将,还说这种便宜话。”项羽可不领他的情,不屑一顾道,“你们匈奴也死伤了不少人吧?有没有一万?”
冒顿的心里转悠了一下,没有反驳,而是一步步试探道:“我们胡人和蒙恬打过几回交道,他用兵不是这个激进冒险的风格,你们的上官是换人了吗?”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项羽直白道,“你想套我话?”
“我只是觉得不解。像你这样的出身,大秦怎么敢用你为将,就不怕你得了兵权直接投敌造反吗?”冒顿真话假话掺着说,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来,让人准备酒肉,引诱道,“秦国是你的敌人,我可不是,既然你现在跑不了,为什么不用个酒菜,吃饱喝足再好好考虑前途呢?”
项羽只是冷笑,甩了甩铁戟上的血,不予理会。
司马欣出声道:“多谢单于美意,我们将军性烈如火,对谁都这样,哪怕是在陛下面前也直来直去,为此没少受申饬,但他还是我行我素,从来不改。还请单于不要介意。”
他这态度,和项羽一比,简直好一百倍,让人一听觉得有余地可以商量。
冒顿随即笑道:“来人,上酒肉,请客人们尝尝我们草原的烤羊肉和烈酒。”
项羽表示不服,下意识想辩驳:“我什么时候受……”
司马欣低声道:“将军!少说两句吧,咱们逃又逃不了,饿了一天了,还有这么多受伤的,好歹先填饱肚子吧?”
“谁知道他酒菜里是不是有毒?”项羽倨傲道。
“我先吃行了吧?”司马欣道,“我没吃死,你们再动可以吧?”
其他人有点躁动,窃窃道:“这不好吧?吃了匈奴的东西,回去以后不好交代……”
“那也得先回得去再说啊……”司马欣压低声音,更小声道,“况且陛下……是吧?说不定他……”
他有意模糊了关键词汇,不让匈奴人听见,左手藏在黑暗处,偷偷摸摸拉扯同伴的手,画一些只有他们自己能看懂的标记。
“吃也是死,不吃也是死,还是吃饱了再上路,你们说是吧?”司马欣提高了一点声音。
项羽侧目而视,斥道:“饿一天能饿死你不成?”
“哎呀将军,何必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呢?反正只要咱们不说,又没人知道。人家单于这么客气,咱们干什么非要拒绝呢?”司马欣活络道,“饿死了可划不来。”
冒顿一看这帮人有所松动,马上让人好酒好菜送上来,隔着一段距离,谨慎地坐下,举起兽首铜樽,遥遥示意:“我先干为敬。”
司马欣想拉着项羽坐下来,没拉动,只好先举樽回应,低声劝道:“先用饭,送上门的食物,不吃白不吃……况且,咱们得拖延时间……”
最后一句音量极小,却比前面十句都管用。
项羽阴沉着脸,没有说话,又被拽了好几次,才勉强坐下来。
他这一坐,其他人面面相觑,犹犹豫豫也坐下来,兵器有拿在手里的,也有搁在手边的,这不死不休的战斗氛围一下子就消失了大半。
冒顿很满意,一边吃着,一边观察项羽和司马欣。
“项将军旁边这位,不知是什么职位?”
“哦,我叫司马欣,只是个百夫长,让单于见笑了。”司马欣忙道,先替项羽喝酒试毒,过了好一阵子没什么异常,才放下心来接着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