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她将信笺交给宫女送去送去驿站,长舒一口气,神情越发从容自得。
“溪音,你坐下来。”
赵溪音依言坐下,直觉鲁婕妤有正经话要说。
“我从小跟阿娘一起长大,七岁时爹爹从外地调任回西安府,从此,我就不是我了……”
小时候,鲁婕妤和母亲一起度过了很愉快的童年生活,她们住在西安府的老街上。
老街两侧全是临街的铺子,买各种美食:肉夹馍、水盆羊肉、裤带面、biangbiang面、红油米皮、羊肉泡馍……
小小的姑娘最开心的事,就是落日余晖时拉着阿娘的手在老街上蹓跶,今儿吃肉夹馍,明儿吃水盆,日子过得要多快活就有多快活。
铺子老板都认得她,和小姑娘开玩笑吃这么多长大会胖成球哦,那样就没夫家敢要了。
小姑娘天不怕地不怕,豪爽地回答:“谁不要我,是他没福气!”
有一日,阿娘开心地告诉她,爹爹要回来了,她们一家终于要团聚了。
小姑娘从没见过爹爹,却跟着阿娘一起开心,因为旁的小孩子都有爹,她也有爹了。
那日,她捏着一张银票,买了半条街的美食,只为给素昧谋面的爹接风洗尘。
那些都是她最爱的食物。
星夜,檐下挂着蜡烛,一个身量有些胖的男子进了堂屋,理所应当地在主位上坐下,看到一桌子奇奇怪怪的饭时后,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在得知是女儿买的后,更是直接横眉冷对:“粗鄙不堪!”
说起那时候的往事,鲁婕妤脸上已经没了伤感,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记得那夜我被罚站,被没收所有碎银子,默默哭了一夜。”
“令尊不喜欢你吃那些市井食物?”赵溪音问。
鲁婕妤点点头:“不止那些食物,他禁止我一切出格的言行,逼我成为一个大家闺秀。”
便捷的长衫不能穿,换上姑娘家繁复的罗裙,市井美食不能吃,只能□□致烹饪的菜肴,连头发都要留至齐腰,束成小姐头。
“为了让我成为西安最规矩的大家闺秀,我爹用的方法极尽苛刻,别家姑娘头上戴珍珠流苏,我头上带的是烧红的铁珠串,动作稍大些,那些滚烫的铁珠就会烫伤我的脸。”
“你看,这里还有疤痕。”鲁婕妤掀开鬓角。
赵溪音细看,碎发下的确有几道已经愈合的疤痕。
“我想喝小米粥,吃高粱面窝窝,他说五谷下贱,是平民所食之物,小姐吃等同于下贱。”
“我半夜偷吃肉夹馍,被他发现后狠狠打了一顿。”
“我馋得实在不行,偷偷去老街吃了碗裤带面,他当着整条街街坊邻居的面,说我以后会钻男人□□……”
赵溪音默默,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自从那个男人回家,她过得就是地狱般的生活。
“后来我才知道,他把我训练成大家闺秀的模样,是要把我送进宫,巩固他的政治地位。”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个走街串巷、无忧无虑的孩童,而是个行为举止都有把尺在衡量的人。”
“他给我灌输严于律己的观念,不向上爬就会被人踩一脚,所以进宫后,我不敢不谨慎,每一步都行得小心翼翼,一切以获得皇上宠爱为最高选择。”
鲁婕妤看着赵溪音,苦笑道:“但是溪音,我好累……”
赵溪音听得鼻头酸涩,走过去抱住她的肩膀,轻抚后背。
她现在理解鲁婕妤了,为什么只用精致的菜肴,因为不精致就会挨打的观念深入骨髓;也知道先前为什么那么在意圣宠,不惜给同住一宫的丽美人下泻药,因为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要往上爬,友谊不重要,过得开心不重要,获得皇上宠爱才最重要。
也明白为什么夜宴上出丑后,难过得几乎想死……
鲁婕妤继续:“可笑的是,那个对我严苛的男人,对自己却放纵得很……”
七岁被罚站的那个星夜,男人独自吃光了整个桌子上的食物,留下一句评价:“这些玩意儿真他娘的好吃。”
小姑娘挂着铁珠练仪态时,男人敞着肚皮歪在席子上听戏纳凉;小姑娘被迫□□致无味的菜肴时,男人成了老街食铺的常客;小姑娘身材练至最好时,男人身型更加臃肿……
严于律人,宽于待己,被男人发挥得淋漓尽致。
好在后来,鲁婕妤遇到了赵溪音,那个会给她做小米南瓜粥、羊肉泡馍、肉夹馍和裤带面的姑娘,告诉她五谷从不低贱,人更不会。
这些日子,她吃着记忆中的味道,回想小时候那个自己,一点一点想开了。
人活一世,短短数十载,为何不随心所欲些,连老子都说“天地有大美,四时有明法”。
因此,她不怕那日的出丑了,也不畏惧宫中人言了,更不会被所谓的恩宠所束缚,卸去身上的重重解锁后,感受到的……是自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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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殿发生的事,正殿的玉嫔是不知道的。
只知道如今司膳司往东殿送的膳食,都是一些市井饭食,还每次都有大蒜!
“鲁婕妤这是自暴自弃了。”玉嫔往手指甲上染着茉莉花汁,“从前还算是个精致的嫔妃,现在真是什么都不挑。”
捣花汁的小宫女笑答:“鲁婕妤不像娘娘身处嫔位,有自己的小厨房可以用。”
玉嫔吹了吹指甲,笑道:“司膳司厨娘做的饭,她竟也吃得下。”
那宫女收敛笑容,小声说:“可今日午时,皇上又去了东殿。”
玉嫔闻言坐不住了,也没心思染指甲了,直起身问:“不是说昨日皇上黑着脸从东殿出来的吗?怎么今日又去?”
都知道昨日皇上突然去看望失宠已久的鲁婕妤,进东殿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人就黑着脸出来了,都以为鲁婕妤又得罪了皇上,复宠无望。
谁知道才过了一日功夫,皇上竟然又去。
“这次皇上待了多久?”
“约莫一个时辰,皇上是笑着出来的。”
玉嫔的表情十分震惊:“这怎么可能?给她送去的午膳不是大蒜吗?吃蒜还敢伴驾?”
这的确是个令人费解的问题,宫女茫然地摇摇头。
“我一定要知道其中的内情。”玉嫔“哼”了声,“你去把那盒千年人参找出来,本宫得空就去东殿送礼。”
宫女哪回不明白主子的意思,这是打算借着送礼的名头,去看鲁婕妤如何伴驾。
尚食局,司膳司。
初夏的天儿响晴,头顶有朵朵白云飘过,气温还没上来,正是一年中最舒适的天气。
送完早膳,赵溪音便在大院里忙活,她又熬了一锅麻辣香锅的底料,盛在浅口平底盘中,在院中自然晾凉。
“等放凉后搬进冰窖,凝固好了就用刀划成四四方方的小块,储存在冰窖中,每位厨娘都能用。”
厨娘们欣喜不已,先前的麻辣香锅和麻辣烫有多受主子们欢迎,没有人不清楚,赵御厨直接把底料做出来分给大家,往后岂不是人人都能做出那样的美味?
“赵御厨当掌膳,就是比从前的郭掌膳好,咱们的福利也太多了吧!”
“姓郭的当掌膳时,整个一甩手掌柜,啥都不管,如今有赵御厨在,我可太喜欢做饭啦。”
“若是现在再来一次‘三训□□’的考验,我也不怕了,因为咱们有这些底料,还有赵御厨。”
“……”
这些话厨娘们翻来覆去说,真不是奉承,是发自真心,不由得就说出口了。
不说其他的,光是有麻辣香锅的底料在,就能做多少顿美食呢,麻辣香锅、香辣爆肚、连火锅也能做起来,还不得被主子们赏赐到手软。
赵溪音不习惯“赵掌膳”的称谓,没外人在时让厨娘们仍旧称呼“赵御厨”,本来她的首要身份就是厨子嘛,还是“赵御厨”听着更加亲切。
她在大伙一声声中的“赵御厨”中沉醉了,晕晕乎乎道:“等得空,我再熬制一锅麻辣烫的骨汤底料,仍旧在冰窖中储存,人人可用。”
“好耶!”厨娘们又是一阵欢呼。
若说麻辣香锅是司膳司打开口碑的第一步,那麻辣烫就是司膳司的金字招牌,毕竟万寿节夜宴上的盛况,还犹在昨日。
有厨娘迫不及待地问:“赵御厨,为何不现在就做?”
赵溪音笑道:“因为现在要做一样特别的食物,名叫——方便面。”
“方便面,从没听说过。”
众人脸上露出迷茫的神情,赵溪音却神秘一笑:“跟我来。”
所谓方便面,起码是一种面,第一步便是和面的步骤,上好的面粉、发酵粉、温水、鸡蛋和成光洁的面团。
紧随其后的过程和压面条差不多,把面团放进辊子里,手摇木柄,带动石辊转动,石辊挤压出薄薄的面皮,再经过切刀的切割,把面皮切成细细的面条。
司膳司做面条最常用的工具就是石辊子,这种石辊子虽然体型笨重,出来的活儿却不含糊。
赵溪音选了最细的切道,细细的面条如瀑布般落下,粗细均匀,拉之弹力十足。
到这儿的步骤,厨娘们还很熟悉,是做面汤的人惯常的操作。
接下来,赵溪音的操作就让人看不懂了。
只见她拿了一把筷子,均匀排列成一排,从面条中间交替穿插,形成一张“面纵筷横”的网络,而后双手捏着筷子的两头收缩,直愣愣的面条被筷子们挤压出一道一道的褶皱。
赵溪音用西线把筷子固定,相当于把面条的形状固定下来。
“现在咱们只需要等鲜面条变干,而后上油锅炸。”
初夏的日头十分给力,面条在外面晾晒两刻钟,就已经成型了。
旁人不知,赵溪音却知道,此时面条已经和后世的方便面形状无异。
抽掉筷子,面饼下油锅,雪白的面饼经过油炸,成了微微的焦黄色,到这儿,已经和后世的方便面面饼完全一样了。
赵溪音从油锅里把面饼捞出,滤油,自然放凉,放凉后的面饼变得十分焦脆,她把面饼掰成小块,分给厨娘们品尝。
“咬起来十分焦脆,味道淡淡的,只有面点的清香和蛋香,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口感很不错,若是撒上些盐巴和胡椒,应该更好吃。”
“……”
这只是赵溪音做出的初级方便面,本来打算用这方便面做铁锅焖面,朱明哲不是喜欢吃面就蒜吗,铁锅肉丝焖面是最适合就蒜的。
现在面饼成功做成,她发现其实能引申出很多种类来,例如做红烧牛肉泡面、番茄鸡蛋泡面、酸菜泡面,以及各种口味的干脆面。
往后都要一一做起来。
她耐心给厨娘们介绍:“这些面饼很容易储存,只需放在干燥的环境中……”
司膳司存放面粉、豆类和干货的粮仓环境就很干燥,完全用来储存方便面。
“这些面饼已经是熟的,所以煮的时间很短,一盏茶的时间都不到,故而叫方便面。”
“因为方便面的面饼是弯曲的,中间又被油炸出很多气孔,所以很能挂汤汁,比普通的面条做出来的味道更足,不管是做什么口味的卤子,用方便面代替面条,都会更好吃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