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奉桢:“余某唯一后悔的,便是当初许给九娘子四千兵,若是重来,是断然不敢的。
“九娘子在新城一战成名,当时圣上急诏你回京,余某还劝他此举不妥,认为该继续发兵援助。现在想来,当时圣上就已经知道九娘的逆反之心。
“今日余某悔恨不已,若最初不允你出兵去中原,圣上就不会经历被子女忤逆的惨痛局面。
“如今九娘子来请余某抛弃旧主,纵使余某胸怀大志,也做不到无视你杀兄弑父的忤逆之事。
“这道坎,我余奉桢过不去,就算今日我为了求存违心应允,他日也总会如鲠在喉,郁郁不欢。与其这般,倒是自我了断来得痛快。”
这番话把陈皎等人震慑住了,外头的余崇禾再也憋不住走到门口跪地道:“爹!”
他眼巴巴地看着屋内的父亲,红了眼眶。
余奉桢的神情仍旧是平静克制的,看着自己的长子,轻声道:“大郎啊,为父对不住你们。”
“爹……”
“为父跟着圣上近四十载,在他一无所有时便陪伴左右。这些年看着他一点点起家,深知其中的不易。诚然他不是一个好父亲或好人,可是于我余奉桢来说,却是我一生的恩人。”
说到这里时,他的喉头有些哽咽,眼眶也有些泛红,显然是伤心难过了。
“你爹我不中用啊,没有本事阻止父子相残。我亦是做父亲的人,眼睁睁看着后辈忤逆自己,手足相残,想来圣上心中痛苦至极。”
余崇禾落泪道:“爹,那些是圣上的家事,你无需自责。”
余奉桢摇头,“我悔了,悔不当初。”
陈皎冷不丁道:“余尚书忠贞不移,令九娘佩服,只是你还是不太了解我爹,有没有可能你只是他手里的一把刀呢,借刀杀人的刀,仅此而已。”
余奉桢淡淡道:“成王败寇,九娘子怎么说都行,只是余某心意已决,不愿侍二主,你无需再费心思在余某身上了。”
他这般决绝,陈皎不再多说,临走前把余崇禾叫了过去。
“你爹钻了牛角尖,若能劝下,你们这些后辈就劝一劝。”
余崇禾含泪道:“多谢九娘子体恤。”
陈皎:“余尚书不想活,想必余家的小辈们还想活命,该怎么做,你们自己心中有数。”
余崇禾忙应道:“下官明白。”
陈皎一行人这才离去。
结果当天晚上余奉桢就服毒自尽了,履行了一生不侍二主的诺言。余家的小辈们哭得不行,余宅哀声一片。
翌日陈皎得知余奉桢自尽的消息,心情复杂。她这个便宜爹你说他不行,又有点本事。
崔珏很是诧异,还以为陈皎把余奉桢逼死了,陈皎没好气道:“一老头儿,黄土埋了半截身子的人,我跟他过不去作甚?”
崔珏不解道:“那他为何服毒自尽?”
陈皎瞪了他一眼,心里头不痛快,阴阳怪气道:“人家忠贞不移,一生不侍二主,你崔郎君呢?”
崔珏愣了愣,回怼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我又不是迂腐的老头子,活路不挑,偏要走死路。”顿了顿,“余尚书都快致仕了,我崔某还有好些年头可活呢,哪能跟他学?”
他说得理直气壮,虽然有些时候病歪歪的,但该蹦跶的时候绝不趴着。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似乎都没料到余奉桢会走死路,崔珏忍不住问:“那余家人呢,是杀还是留?”
陈皎:“那要看他们选什么路走。”
崔珏忙道:“我亲自去一趟,别又死了俩。”
余奉桢对陈恩的忠贞不二到底令陈皎酸得不行,她心中不痛快,去拿便宜爹撒气。
当时陈恩躺在病榻上,听到脚步声,微微侧头。以往他把许氏当玩物,如今被许氏磋磨,见来人不是许氏,竟然松了口气。
陈皎走到病榻前,居高临下看他,行礼道:“爹今日可好一点了?”
陈恩不予理会。
陈皎淡淡道:“昨天晚上余奉桢服毒自尽了。”
听到这话,陈恩看向她,眼神里没有什么起伏,似乎早就知道她不会放过余家。
谁知陈皎道:“昨天上午我亲自去了一趟余家,原本想说服余奉桢为我所用,结果他说一仆不侍二主,说他陪伴了爹近四十载,你是他的恩人,断不能背叛你。
“爹啊,他说他无比后悔当初许我四千兵北上,如果没有发兵与我,或许就不会有今日的难堪局面。他自责不已,把一切罪过都揽到自己身上,以死谢罪。
“爹你说他是不是傻呀,怎么就这么老实呢?当初明明是你借刀杀人,最后却是他付出了性命。
“爹你一辈子对妻妾子女薄情寡义,对下属也从未有过真心。却不曾想,余奉桢会这般赤忱。他时时刻刻都惦记着你对他的好,可是到头来,他得到了什么呢?
“他因为提出发兵四千去中原一事而耿耿于怀,认为是他的原因导致你的今日。他说他过不去这道坎,如果当初不是你把他当成刀使,他或许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我不介意用他,因为余家的才干和家风有目共睹,但他昨晚服毒自尽了,尽了与你的主仆忠义。他那般诚心诚意待你,你却把他害死了……”
扎心窝的话字字如刀,刀刀见血。陈恩眼眶温热,嘴唇嚅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陈皎很满意他的反应,惋惜道:“余奉桢尽忠了一辈子,若知道爹的无情无义,不知他在阴曹地府又是作何感想。”
温热的泪溢出眼眶,陈恩激动得脸色发红,再也止不住泪流满面。他像一头困兽,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而讽刺的是,陈皎扎到他心窝上的刀子都是他自己一手促成的。
余奉桢本不该死,可是他死了。曾经追随过自己近四十年的人,服毒自尽了,就像当初失望透顶的李氏和宁愿自刎也不愿回来见他的陈贤树那样,带着遗憾离去。
殿内男人痛苦的哽咽声压抑又绝望,陈恩清醒地看着自己被母女玩弄于鼓掌。
一个折磨他的精神,一个折磨他的□□,可是他不能屈服,因为交州还有上万兵,雍国怀是他的人,他不会像沈乾敏那般软骨头背叛。
这是支撑他苟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余家挂起了白绸,陈皎敬重余奉桢的忠贞不二,亲自去吊唁。
崔珏心狠手辣,之前陈皎没杀那些妾室子女,他替她做了,把但凡有儿子的妾室全部绞杀,最后只留下苏氏和文氏母女。
至于嫁出去的那些,只要夫家没有问题便能活命,若夫家有牵连的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陈贤盛在这起残酷的博弈中保住了一双儿女。
把京中的文官处理干净后,由崔珏和方家掌控,陈皎命谢必宗和刘大俊镇守京城,她则和裴长秀、徐昭和沈乾敏等人整顿士兵,攻打交州。
京中的变故交州雍国怀早就得知,已经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准备。
因着以前陈贤树在那边起兵,故而陈恩留了不少官兵镇守,严防许州再次入侵。此次陈皎造反,除了诛杀的数千禁卫军和在昌南收服的一万兵外,其余兵丁都驻扎在交州。
当交州的官兵们得知陈皎领兵而来,无不忐忑,皆恐惧于她手里的“天雷”。
大军驻扎于云逍,陈皎并不急于攻城,而是派兵去喊话,企图分裂内部。
官兵们不分昼夜轮流喊话,无非是京城已经被夺,让他们投降,若不然“天雷”伺候。
城中百姓惶惶不安,以往陈九娘的口碑甚好,如今成为叛党,着实没料到。
但交州已经造过一回反,挨过一顿揍,如今又来第二回 ,真真让百姓叫苦不迭。
接连数日喊话,雍国怀不为所动,陈皎的耐性耗尽,直接命人投送两枚火药喂给他。
排山倒海的爆炸声在城门口响起,把镇守在交州的官兵们唬得肝胆俱裂。之前他们不曾见过“天雷”的威力,亲自尝过那种滋味,无不胆寒。
一时间,城门被炸毁半截,硝烟弥漫中的火焰熊熊燃烧着,惨烈的嚎叫声撕心裂肺,城中百姓无不惊骇恐慌。
为了活命,那些百姓拿起棍棒逆反,纷纷打向交州官兵,宁愿引兵入城,都不愿遭受这等侵袭。
这是陈皎始料未及的。
听到裴长秀来报,说起城内情形,她错愕不已,不愿伤及无辜,只得命众人打进去。
交州城里乱成了一锅粥。
百姓逆反,那些交州兵也跟着逆反了。现在京城已经被夺,陈九娘手里又握有让中原胡人都惧怕的“天雷”,他们若固执抵抗,只会送命。
一些心思活络的官兵不愿送死,索性反杀雍国怀邀功。
这场混战持续了三日之久,最终雍国怀被逼到绝路。他的头颅被砍下,用于邀功;尸体被践踏,体面全无。
城中死亡的百姓和官兵们送命了七千多人。
这是一个惨痛的数字。
由白骨铺成的锦绣之路,充满着暴力与鲜血。
陈皎走在那条路上,对尸体已经麻木。
她这一生见到过太多的残暴杀戮,要在乱世里成为王者,注定要舍去软弱,需得练就一副铁石心肠,与强大稳定的精神内核。
那是支撑着她一往直前的信仰力量。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她渴望权力带来的满足,渴望在这样的世道里杀出一条血路,成为命运的主宰者。
晚风微凉,整座城里弥漫着血腥和火药的气息。陈皎站在城楼上眺望远方山峦,背脊挺直,如一道标杆伫立于天地之间。
马春在一旁,眼里充满着崇拜,她无比庆幸命运对她的眷顾,遇到了这么一位顶天立地的主子。
这些年她跟着陈皎东奔西跑,走南闯北,每走一步都是向上。她虽然没甚学识,可是她知道,陈皎的路是扶摇直上九万里。
“马春。”
“娘子。”
陈皎忽地指着远方的大好河山,说道:“以后所有南方都是我们的,我们女人打下来的江山。”
马春唇角微弯,笑眯了眼,“我们娘子是世间最好的女郎,只要有你做榜样,世间就会有千千万万的女郎勇敢地站出来,抢男人的活儿干。”
这话把陈皎哄得开颜,“真的吗?”
马春坚定点头,“有了第一人,就会有第二人,第三人。以后女郎也能入仕做官,也能像男人那样走南闯北,而不是束缚在后宅里成为他们的附庸与玩物。
“现在娘子从那四方宅院里闯出来了,以后就有成千上万的娘子像你那般闯出来,做自己的主人,铺就自己的道路。”
那时晚风习习,马春的眼里泛着对未来美好的憧憬。陈皎看着她,意外发现她会闪闪发光,原来一个人的信仰是会传染的。
我们这辈人已经毁了,可是我们的后辈,我们的女儿们,会一个个闯出来,对父权欺压的世道说不。
是的,说不。
第94章 崔珏的礼物
当交州兵败的消息传到京中时,崔珏等人狠狠地松了口气,因为意味着陈皎彻底掌控了南方的权势,京城的危机解除。
为了把许州粮仓打下来,李士永等人到处搜罗做火药需要的硝石硫磺等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