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珏沉默,有时候他不得不佩服她的收放自如,若是某些人,只怕是做不到像她那般洒脱的。
毕竟她为惠州付出了太多太多,而得到的却少之又少,但从未生出过抱怨。
崔珏知道她在等什么,也未多说,只道:“惠州,我替你守着,该是你的,谁也拿不到。”
陈皎抿嘴笑,抱拳道:“谢了啊。”
崔珏抱拳,“不谢。”
那时无需多言,二人心中所想便知其意。这种默契是一路扶持过来累积而成的契合。
没过几日陈皎就向便宜爹请命去往奉州各郡清理官绅。陈恩颇觉诧异,看着她道:“清理官绅这等小事派其他人去就行了,无需九娘操劳。”
陈皎正色道:“爹此言差矣,我们虽入了京,但地方上的民生尤为重要,唯有百姓能得安定,王府才坐得安稳。
“京中有你们坐阵,儿愿下放到地方上探民情,毕竟日后咱们还得跟朱州和许州一战,若是地方上发生民乱,府里才打了几场仗,可经不起折腾。”
陈恩点头,欣慰道:“你比府里的兄长们都有远见,处处为府里着想,实在不易。”
陈皎:“儿的荣华皆系在爹的身上,自然盼着爹能得安稳,只是这次出去,还请爹多加照料着些阿娘,省得她念叨。”
陈恩点头,“且放心,没人敢动她。”
看着这个识大体的女儿,在某一刻,陈恩都不禁有些惋惜,她为什么不是儿子呢?
如果是男儿,他这个做父亲的铁定偏心。她知晓进退,懂得自己的位置,行事有远见,绝不无端生事惹他心烦。
只是遗憾,是女儿。
这世道容不下女儿继承家业。
陈皎树敌太多,裴长秀等人跟着一起离京,崔珏把谢必宗派了出去。
她离开后,郑氏不禁感到奇怪,同陈贤戎道:“九娘愈发叫人看不懂了,夺取奉州她可是立了大功的,明明风头正盛,却下放到地方,这是因何缘故?”
陈贤戎被收拾后也比以前精明许多,忧心忡忡道:“这便是九娘的可怕之处,能屈能伸,现在爹对她是言听计从,且你还挑不出毛病来。”
郑氏眼皮子狂跳,“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陈贤戎不答反问:“阿娘,你若是九娘,甘心这般卖命为惠州开疆扩土,却是为他人做嫁衣吗?”
郑氏看着他,没有答话。
似乎到现在他们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陈九娘是个可怕的对手。以往总觉得她是女儿身,只要大房不出错就能安枕无忧,现在看来大错特错。
因为她极有可能会掀锅。
大家都是在一口锅里舀饭吃,以陈九娘那杀伐决断的性子,哪天把锅掀了也没什么意外。
她又不是没干过。
郑氏莫名觉得心神不宁,仔细回忆起在惠州被陈九娘欺辱的过往,曹婆子赔上一条性命还未能让她醒悟,而今天,她忽然悟了。
依赖的世家背景被陈九娘灭了,论起才干,大房二房都比不过;论起精明算计,陈九娘无疑很有专长;论起讨淮安王喜欢,她更是不消说。
郑氏在后知后觉中开始转性,意识到只有牢牢抓住陈恩,才能保得继承家业的机会。
她开窍了,还不算晚。
但陈皎更明白,天高皇帝远,她主宰命运的机会即将到来。
第82章 一硫二硝三木碳
奉州八郡,陈皎带兵前往庐月。
时值冬日,寒风凛凛,二十岁的年轻女郎骑在马背上,身披斗篷,看广袤山河。
这一趟出来整整待了一年多,陈皎不仅清理奉州官绅,途中还走了一趟怀安郡盛县鲁家庄。
她过去时已是初夏,稻田里绿意盎然,此时怀安郡里已经有六个县都在种植鲁家庄培育出来的种粮,若是风调雨顺,产量普遍要比以前高两三成。
当初曹士安被留在这里扶持农学,州府里不支持,全靠陈皎提供钱银给他们育种。
现在金主过来看成果,负责育种的鲁正男等人领着陈皎看他们的培育场地,除了水稻培育外,还有黄豆、高粱等农作物。
这些年州里太平,也没什么灾害,当地百姓只要不是太懒,勉强还是能得温饱的。
陈皎头戴帷帽遮阳,一袭杏色,与众人行走在田埂上,说道:“民以食为天,这些年频繁征战,待世道太平之后,便把赋税减轻些,老百姓的日子总能越过越好。”
曹士安点头,“九娘子心怀百姓,关心他们的饭碗,实属难得,有你这么一位把百姓放在心上的郡主,咱们南方迟早会重新崛起。”
陈皎:“曹老抬举我了,惠州没有诸位同心协力,很难走到今天。待他日把朱州收回,再把地方官绅清查,还百姓安居乐业,那时候的南方才能真正强大。
“这些都离不开诸位的同舟共济,还请诸君共勉。”
鲁正男也有点小野心,说道:“南方到底不比中原沃野千里,那边平原,最适宜耕种。”
陈皎笑道:“鲁郎君当我不想吗,可是中原的胡人悍勇无比,咱们这边充其量只能算南蛮,且还四分五裂,各自为营。唯有先把南方统一起来,拧成一条绳,才能去逐鹿中原,这应是所有汉人的心之所愿。”
曹士安道:“要打中原十二州可不容易,那边的胡人凶残无比,个个勇猛彪悍,皆是马背上的好手。咱们惠州的骑兵甚少,若与他们抗衡,只怕不易。”
鲁正男有一腔热血,态度坚决道:“打不过也要打,中原是我们汉人的家乡,这一代打不过总有下一代,只要汉人没有绝种,就有重回故土的那一天。”
一直没有说话的裴长秀听得热血沸腾,应道:“鲁郎君说得极是,只要汉人没有绝种,就不会屈服在胡人的屠刀之下。”
鲁正男:“正是这个道理,我们这一代打不过,就下一代去打,辈辈代代总能回家。”
他们身上那股子不服输的韧劲儿感染人心,亦或许对于华国儿女来说,那种不服输是刻在血脉里的传承。
当天晚上陈皎在鲁家庄借宿,她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鲁东荣了。
鲁东荣瞧着这个年轻的女郎,想起当初她来怂恿自家孙子搞种粮培育的情形,心下不禁生出几分感慨。
二人坐在屋檐下,各执麈尾扇驱赶蚊虫。鲁东荣年事已高,望着暗下来的天色,说道:“听说朝廷里的高官被你们杀了个一二干净,何苦来哉?”
陈皎摇麈尾扇道:“这世道,铁打的世家,流水一样的天子,不杀干净,等着被那些世家摆弄吗?”
鲁东荣没有吭声。
陈皎淡淡道:“鲁公你在官场几十年,朝廷是怎么腐败下来的心知肚明。南方混乱的根源不在天子,而在门阀世家一手遮天。
“当初我们打进京城,宫廷巍峨,里头处处奢华,世家府邸亦是如此。可是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闵州民乱声势浩大,其实百姓很容易安抚,只要能得温饱就能老老实实。
“但朝廷给不了,收刮的民脂民膏全喂到世家大族的嘴里了,若再让他们把控朝政,那淮安王府就会变成下一个傀儡。你说这样的世家大族,养着有何用处?”
鲁东荣严肃道:“你杀光世族,到底还要用人。”
陈皎:“无妨,眼下各州都能正常运转,屁大点地方,养那么多人来干什么?”
鲁东荣被噎得无语,他是不赞同把世家斩尽杀绝的,但陈皎所言那些也确实存在。她算是把腐烂的根儿全部剜掉,再把底层的寒门填入进去,假以时日,确实能一改官场新面貌。
两人坐在屋檐下唠了许久,尽管他们隔着巨大的鸿沟,但在议政上是能说到一起的,因为都盼着南方强大起来,将来有资格逐鹿中原。
这是所有汉人的梦想。
之后数日陈皎走访乡邻,体察民情,小问题有,但大方向是良好向上的。这已经很是不易了,毕竟政令需得一层层下达,当地算是执行的不错的。
盛县的粮食产量足以证明种粮培育的重要性,陈皎书信给崔珏,让他催促便宜爹派人来实地考察,把农学做起来。她已经掏了好些年的腰包,也该让州府自己承担了。
那封信函送至京城,崔珏细细阅了好几遍。他手持麈尾扇,看向外头的绿意盎然,等会儿余奉桢要来,同他商议商议。
约莫茶盏功夫后,余奉桢才过来了,嘴里念叨今年比去年要热得多。
崔珏起身行礼,余奉桢还礼,“九娘子来信,说起怀安郡的粮食,普遍要比其他郡的粮多两三成。”
余奉桢听说过鲁家庄的种粮培育,不客气道:“是向州府讨钱银了吗?”
崔珏失笑,“九娘子说她在魏县的食邑全都砸进了种粮培育里,也该让州府接手了。”又道,“崔某以为,农学事关百姓饭碗,若鲁家庄培育的种粮确实能提高粮食收成,州府理应扶持。”
余奉桢哭穷道:“文允是有所不知啊,这两年频繁打仗,实在耗钱银。”
崔珏摇麈尾扇,笑道:“去年杀世家,不搜刮了许多填充府库吗,想来这点银子州府是不缺的。”又道,“与朱州一战是迟早的事,若能把朱州十五郡收过来,我大惠州也算有实力与许州一较高低了。”
余奉桢捋胡子,“许州那缩头乌龟,给他胆量也不敢冒出头来。”
崔珏:“他们愿意偏居一隅,我惠州却不甘愿,有朝一日,必当剑指中原。”
余奉桢:“中原十二州尽数被胡人占领,想要夺取回来可不容易。”
崔珏没有答话,如果没有陈九娘在背后推动,或许现在的惠州仍旧偏居一隅,断然不会有如今的朝气。
州府里的这些人到底刻板了些,农学事关百姓生计,无人重视。所幸科举能顺利推行,这些都是利国利民之策,是彻底改变旧朝廷制度的创举。
最终陈皎也未能讨到多少钱银,但好歹陈恩松了口,愿意拨款下放到盛县,甭管多少,也算是开了一道口子,毕竟便宜爹是出了名的抠门。
夏去秋来,日复一日,京中太平,各州也按部就班。
若无意外,眼下京中那帮人是不愿意再起冲突的。他们虽然收编了不少兵握在手里,甚至已经能与朱州抗衡,但能不打仗就尽量避免。
陈恩行事素来讲求一个沉稳,会算计得失,在不能赚得利益的前提下,是决计不会动兵的。
同样,跟朱州对峙也不会轻易发兵。
以往陈皎行事激进,这回安分许多,因为近两年惠州发展得迅速,又频繁征战,消耗极大,需要缓一缓,把重心放到民生上。
这是州内大部分人的想法,崔珏亦是如此。
哪晓得人算不如天算,次年长平郡那边生出一起事故,原是朱州的官兵在长平郡□□,跟惠州兵发生冲突。
双方火拼,朱州那边的官兵被打死六七人。长平郡太守没把此事处理好,导致朱州发兵攻打,该郡连夜求助惠州,继而引发郑威做出回应,出兵援助。
两州官兵在长平郡互殴,当地百姓如惊弓之鸟四散逃离,战事就这么稀里糊涂烧了起来。
那是暮春时节,当安京的陈皎接到急召说长平郡发生战事时,惊得目瞪口呆。
裴长秀亦是诧异,两州因着有长平郡做缓冲一直都相安无事,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就在该郡打起来了。
一行人快马加鞭匆匆回京,州府里的陈恩紧急调兵援助,因着朱州实力不可小觑,几乎所有武将都出动了,纷纷赶往战场。
朱州那边怒不可遏,州牧任在康义愤填膺,痛骂惠州欺人太甚,因为打死的官兵里有一位都伯是任家的表亲。
长平郡太守和稀泥的态度惹恼了任氏一族,当即发兵讨要公道。结果那太守为自保连夜求助惠州,惠州这边自然容忍不了朱州兵占领长平。
你发兵,我也发兵。
原本只是简单的互殴,不曾想演变成上千人的群殴。
眼见两州不打也得打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交州至关重要,因为要防备许州生事。
陈贤树接到朱州战事的消息,也很诧异,他虽然对京中的父亲有埋怨,但一码归一码。若两州交战,许州出来掺和,那大家都别混了。
陈贤树当即命官兵们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日夜巡逻,严防许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