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恩哄她道:“待通州那边稳定之后,她自然就会回来了。”
许氏:“我这闺女算是被陈郎你用明白了的,什么脏活累活都让她干,府里头养着那么多郎君,怎么不支使出去?”
陈恩:“咱们九娘一个将顶十个兵,脑袋瓜聪明,这次去闵州她可是立了大功的,我得好生犒赏一番。”
许氏撇嘴,“陈郎这般抠,能奖出什么东西来?”
陈恩:“谁说我抠门了,待她回来了,我把魏县做为食邑给她。”
许氏半信半疑,“你可莫要哄我。”
陈恩揽过她的肩膀,“不哄你,不过把你的嘴闭紧点,莫要张扬出去,省得遭人嫉妒。”
许氏笑得合不拢嘴,“这才像个疼闺女的爹,亲爹!”
与此同时,金玉院那边气氛沉闷。陈贤戎从自家舅舅嘴里得知陈皎把通州谋下,心中不是滋味。
郑氏也是难以置信,区区一介女流,竟然有这般本事,简直匪夷所思,“她当真不费一兵一卒就把通州给拿下了?”
“是她运气好,捡了便宜,若我过去,一样能得好处。”
陈贤戎心比天高,不服自身能力被陈九娘压制。
郑氏不痛快道:“那挨刀的放出去,反而越蹦越高了,照这么下去,她岂不得爬到你爹头上?”
陈贤戎鄙夷道:“不过是个女流之辈。”
往日郑氏轻贱,这回却有不同的看法,语重心长道:“儿啊,她是女流之辈不假,但她的手腕确实不可轻视。
“你仔细想想陈九娘进府之后所走的路,我那般为五娘筹谋,都被她躲了过去。她靠着陈芥菜卤从府里跳出去,可见早有谋算。去到魏县明明捅出篓子来,却能得你爹赞赏,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能力?
“州内清查官绅替你爹收揽钱财,闵州之乱拉拢朝廷派下来的州牧,还顺道把通州给图到手了。不管三郎承不承认,她都有过人的本事,不可不防。”
“阿娘休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三郎,莫要轻看九娘,从表面上看是她运气好,可是她的运气不可能一直都这么好。你也说了,她跟方家结识是在大兴郡西山县,当时是大郎他们在那边清查官绅,她好端端的何故从这边跑过去?”
这话把陈贤戎问愣住了,皱眉道:“从章陵去大兴就算快马加鞭也得走十多日。”
郑氏忧心忡忡,“按说大郎与四郎去清查官绅是为抢功,九娘肯定不大痛快。可是她要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去大兴郡呢,定是那边出了岔子压不住才求助于她的。若是你,同是竞争对手,可会伸出援手?”
陈贤戎回答道:“不会。”顿了顿,“我会巴不得对方出岔子。”
郑氏:“这就是九娘的可怕之处,她可以为了大局放下算计,一旦大郎他们捅出篓子来,势必牵连到官绅清查,从而影响到她的前程。
“她过去把方家人说服,平息了民乱,从而得了这份益处,也就是你说的运气好。那为什么大郎他们没有得下这份运气,你可曾细想过其中的由头?”
一番话把陈贤戎说得沉默了,郑氏继续道:“往日我把她当后宅女郎轻看,如今细细想来,她所谋的哪里是后宅那点益处,而是要跟你们这些郎君争抢前程。”
陈贤戎皱眉道:“一个女郎家抢什么前程?”又道,“难不成爹会把家业让给她?”
郑氏:“你父亲自然不会这般荒唐,但其他人可以拉拢她为己用。”
这话把陈贤戎点醒了,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郑氏阴霾道:“且好生想想,当初她为何千里迢迢去西山县,说不准她跟二房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毕竟我们大房跟她向来不对付。”
陈贤戎的心态有些崩,“不可能!我晓得大哥这个人,心胸狭隘,他与九娘抢功,便是想向爹证明他不比她差。这次九娘连得两州,他指不定比我还嫉妒九娘,怎么可能跟她结盟?”
郑氏沉默了半晌,才道:“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 共同的利益。今日我提醒你,是想让你明白,莫要以性别偏见去看待九娘,她跟一般的女郎不一样,甚至比你我都有狼子野心,明白吗?”
陈贤戎:“儿受教了。”
郑氏:“你要稳住,不管她蹦得多高,你父亲都不会把爵位让给她,这世上就没有女人继承爵位的道理。
“我们郑家是正室嫡出,你父亲若存私心,他站不住理,余奉桢第一个就会规劝。只要三郎别犯错让他们揪住把柄,陈家的家业就还是你的,纵使九娘有手腕,也不过是替他人做嫁衣。三郎要防范的是二房,勿要让他们把九娘拉拢过去了。”
陈贤戎点头,“儿明白。”
与二房比起来,郑氏的底气是要足些,因为有娘家人在背后支撑,就算陈贤戎不讨陈恩喜欢,但身份摆在那里,牵一发而动全身。
二房就不一样了,得靠自己去争去抢,跟陈皎一样,母族没有支撑,唯有靠手腕去夺取。
显然陈贤戎是非常了解他大哥陈贤树的,因为他故意把府里的情形传到燕南郡,直接把陈贤树搞破防了。
当初郑章就说过,清理官绅是件得罪人的差事,尽管陈贤树兄弟挑软柿子捏,还是满腹牢骚。现在能坚持下去,无非是不想被轻看,毕竟陈九娘都能做下去,他们焉有退怯之理?
哪晓得陈贤戎那厮传信来说陈九娘不但平定了闵州,还夺得通州,把两千兵打出五千兵来,以后通州那边的官绅都要靠陈贤树清理了。
接到这封信函时,陈贤树正为当地官绅懊恼,结果看了之后更不是滋味了。信中陈贤戎阴阳怪气,尽管他知道对方故意这般刺激,还是受不住那种冲击。
一直以来陈贤树都是心高气傲之人,处处都要强出头,如今陈皎却比他更逞能。有时候他也会窝火,好端端的搞什么官绅清查,哪曾想陈九娘竟然把通州给图了。
在某一瞬间,陈贤树不禁怀疑这是陈九娘给他挖的坑,故意让他跳。
这不,陈贤允看到信函后,也觉得匪夷所思,提出质疑道:“她一个女人,岂有这般大的本事?”
陈贤树酸溜溜道:“那是人家运气好。”
陈贤允心中不痛快,发牢骚道:“我们在这边吃力不讨好,她却白捡便宜在爹跟前卖乖,心劲儿着实可怕。”又道,“大哥,这破差事我是一刻都干不下去了,你说我们清查官绅有什么作用,数十年来不都这样吗,天底下的贪官哪有杀得尽的?”
陈贤树没有吭声,总觉得自己被陈皎摆了一道,因为清查官绅本就是她提出来的,结果把他们套进去,她自己却去捡便宜挣功劳,得罪人的差事全让他们干了,简直欺人太甚。
兄弟俩本来就厌烦了,接到这信函更是彻底破防。
陈贤树满腹牢骚,想着当初为什么不是他去平乱,如果不是因为他们离得太远,没有抢到平乱的差事,哪有陈九娘出头的份儿?
陈贤树越想越觉得被陈皎算计了,就算他知道陈贤戎故意挑拨离间,还是会不高兴。只要一想到淮安王喜笑颜开的样子,他就浑身不痛快。
正如陈贤戎所说,他的心胸确实狭隘,过分关注能得到父辈的喜欢,时时刻刻都想证明自己可以。
从小到大,他也确实做得不错,是淮安王所有子嗣里最得宠的那一个。他深信长子是跟其他人不一样的,得起到表率,故而言行举止各方面都谨言慎行。
淮安王也确实偏宠他,但不知什么时候,那种偏宠开始变淡了,就从陈九娘进府之始。
她太过耀眼,所作所为完全打破了他秉承的端方,彻底跳出了他为人处世的认知。
更嘲弄的是他嫉妒的竟然是一个女人,嫉妒对方夺走了原本属于他的父辈偏宠,嫉妒她处处强压自己一头。
陈贤树想到自己替他人做了嫁衣,一刻都待不下去了,只想回去。
于是燕南郡的清查半途而废,他借病为由书信回府,请求折返养病。
春日春暖花开,闵州那边大量缺人手,陈皎让朱韵举荐堪用的士人派过去任职。
朱韵心情复杂,有时候他极为不耻她的作为,可有时候又不得不佩服她的用人手腕——任人唯贤。
朱韵也有点小脾气,说到底心中就是不服,他阴阳怪气道:“九娘子难道不怕朱某荐人别有用心?”
陈皎站在窗前,看满树玉兰花开,“你的别有用心若能替我荐得对百姓有利之人,那我捏着鼻子都能忍下。”
朱韵:“……”
陈皎:“我不杀私兵,是为通州百姓安稳;我任人唯贤,亦是为闵州百姓谋利;我愿意启用你朱韵,更是因为你堪用。
“哪怕我清楚留着你有许多风险,但仍旧赞赏你的处事才华。我不计前嫌是惜才之举,但愿你能明白我的用意。”
“九娘子只怕要失望了,一仆不侍二主,恕朱某无能。”
陈皎挑眉,眯起眼道:“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朱韵在通州从官近二十年,侍奉的主子应是通州的百姓。没有他们供养你们这群狗官,还不知得到哪里去喝西北风。
“且说回史州牧养私兵一事,供养他们的钱银难道不是从老百姓身上收刮来的?我陈九娘杀他,是惩的贪官污吏,我侍奉的主子,亦是百姓,从来不是什么狗屁官绅。”
这话颠覆了朱韵的三观,瞪着她久久不语,他张嘴想说什么,终是忍下了。
陈皎不快道:“给我滚下去蹲几天大牢,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出来。”
朱韵是个硬茬儿,真的去蹲大牢了。
崔珏不太明白他的想法,也蹲到大牢前,说道:“朱治中先前不都干得好好的吗,怎么忽然想不开了?”
朱韵严肃道:“一马不鞴双鞍,一仆不侍二主。这道坎,朱某过不去。”
崔珏皱眉,“史延锦是个很好的主子?”
朱韵:“他有很多缺点,甚至平庸,但对于朱某来说,却是影响至深的人。如今平白被你们杀了,朱某无法替他翻案,无话可说。”
崔珏一下子就明白症结出在哪里了,朱韵能接受史延锦被杀,但无法接受亲眼看着他被扣上罪名被杀。
这心结确实难解,他没再继续说什么,自顾离开了。
不曾想陈皎是个狠人,得知朱韵的症结后,并未从朱家亲眷那里着手,而是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让朱韵直面人间惨淡。
她把他从牢里带了出去,随便挑了个乡县扔过去,并告知当地村民,这是从州府来的官老爷,特地来体察民情,让他们有什么话都可以说。
结果被当地村民臭骂一顿。
一位牵着水牛的老头儿路过,也忍不住打抱不平,骂骂咧咧道:“什么体察民情,交公粮的时候叫衙门那帮差役别踢斛就谢天谢地了!”
“我们梁家的地,去年被周官绅家霸占了去,告到官府非但没有把地拿回来,反而还挨了板子,这找谁说理去?”
“当官的没有一个好东西,吸我们的血,扒我们的皮,拿去养私兵,活该被查杀!”
“咱们通州人就是没闵州那般有骨气,不敢造事,个个都跪得跟孙子似的,一点脊梁骨都没有。”
“这话甚有道理,隔壁闵州闹事,至少现在家家户户都能分得田地,我们通州能得什么,被州府敲骨吸髓,不知何时才到头!”
村民们七嘴八舌,提及当官的无不恨得咬牙切齿,义愤填膺,看得朱韵汗颜不已。
陈皎冷酷地把他扔到好几个乡接受民众审判,得来的多数都是唾骂,彻底把他给搞致郁了。
陈皎道:“这就是朱治中以前侍奉的主子,睁开你的眼好生瞧瞧,底下的百姓对你们州府是什么样的评判。”
朱韵觉得颜面尽失,咬牙嘴硬道:“不用九娘子来教。”
陈皎鄙夷道:“你在通州干了近二十年,说你兢兢业业为通州付出,问题是付出到哪儿去了?”
朱韵的脸有些红了,颇觉惭愧,陈皎继续道:“我陈九娘去年才去闵州,一年就把口碑给挣足了,因为我有把他们当主子侍奉。
“老百姓不眼瞎的,他们心里头清楚哪些人才是值得他们爱戴的官。可是你朱韵悟不明白,做了几十年官仍旧不明白你是为谁效力。
“甭跟我提什么主仆情深,若史延锦有什么功绩是个人物,那还有理可辩。可是他没有,平庸无能之辈,占着茅坑不拉屎。他养那些私兵是为什么,不就是防备底下百姓像闵州那般起义闹事吗?
“可是我陈九娘不防民,因为我们本就是站在一块儿的。我们手里的兵不是为了镇压百姓,而是要护百姓安危。
“什么是主,这才是主。你既可以是他们的仆,也可以是他们的主。”
一番话说下来,朱韵的内心备受触动。他从来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重建自己的三观。几十年的根深蒂固会被一个十多岁的女娃洗礼,思维彻底转变。
那过程是非常痛苦的,可是他却隐隐开悟了,似乎明白了真正的为官之道。
之后几天朱韵蹲在牢里不吃不喝,成日里浑浑噩噩,一会儿放声大笑,一会儿又悲声啼哭。
崔珏见此情形不由得皱眉,他私下里问陈皎,会不会把朱韵给整疯了。
陈皎淡淡道:“我是见他办事干净利索,觉得能捞一把,这才费心言传身教,他若是悟不透,那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