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允知冷不丁问:“但你过得了你家里那一关么?”
随春生彻底呆住。
宋允知摇了摇头,这家伙忘记的事情还真的挺多的,而且尽挑着重要的事忘。他也知道这样说比较残酷,但是情况如此,随春生最需要争取的或许从来都不是武举,而是家里的支持。
宋允知这句话说完之后,随春生便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一样,无力地靠在吊椅上。
家中若是那么容易松口,他早就从国子监逃出去了,哪里还需荒废到现在?自从家中的叔叔伯伯相继战死在沙场上后,祖母对他从军一事便格外敏感,再不许他再碰那些兵器兵书。他们只希望自己能平平安安地度过这一身,如他们规划的那般,成亲、生子、做官,这确实是最安稳的一条路,却不是随春生希望的人生。
他只想追求自己喜欢的事业,而非像一个提线木偶一般。
宋允知心疼地摸了两把脆弱的宝贝吊椅,轻声哄着精神不稳的随春生:“船到桥头自然直,总有办法的。”
随春生还是有气无力。
宋允知一狠心:“大不了,我让秦尚书当说客好了,他不是还欠了我一个人情?”
随春生迟疑着分辨了一下,见宋允知说真的,连忙弹起身子,猛地抱住了宋允知,瞬间活了起来。
真不愧是他的好兄弟啊,随春生感动不已:“允哥儿,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一向爱气人的小气鬼能为他做出这样的承诺,随春生怎能不触动?
精神回来后,随春生也想通了。秦尚书是最后一张底牌,随春生不打算乱用,他定了定心,决定回去还是先努力一番,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再想别的招。
随春生哼着歌离开后,宋允知正打算出门,又被他先生给揪了回去。
户部冯尚书在家办一场文会,陈素虽然同他不打对付,但还是被邀入府。此番前去的多是文臣,期间少不得要作诗写文章,陈素便想着带上弟子去感受一番,顺带还能多认识一些官场上的人。
宋允知挣扎无果,只能眼泪汪汪地被他先生抓了壮丁。
他本还想叫上贺延庭一块儿,不想贺延庭被允哥儿一看,汗毛都竖起来了,二话不说立马关上了大门,头也不回地往家里一躲。牺牲允哥儿一个就够了,他是不可能去参加那劳什子文会的,他又不喜欢受虐。
“……”宋允知彻底看清了贺延庭。关键时候,没有一个是靠谱的。
待他去了尚书府之后,果真随处可见的都是文人,看的人心里直打鼓。
不过好就好在宋允知虽然顶个神童的名字,但是终究还只是个小孩儿,一般人对他虽然好奇,但也仅限于考校两句。宋允知别的不提,书本上的学问那是绝对扎实,还有系统跟先生的双重辅导,不是谁都能将他考问住的。
他被先生带着考问了一通后,终于能借着更衣出去透一口气了。
冯尚书府跟丞相府也差不了多少了,处处奢华,园林景致更是巧夺天工。府邸占地极广,若没有人带着,宋允知出去就得迷路。
等到更衣出来后,宋允知还不大想回去,绕着园子信步往前。才出了小道,宋允知突然看到对面有群同龄人围墙根,约莫七八个人,头挨着头,七嘴八舌不知在商议什么。
宋允知一看到同龄人便走不动道了,他对跟自己年岁相仿的孩子有股天然的好感,遂扬起笑脸,上前几句问了声好。
结果他才一出声,那群小孩儿便做鸟兽散,压根没有人搭理宋允知一句,瞬间就都跑光了。等到人走尽后,宋允知才发现地上倒了一盆牡丹花,盆已经摔碎了一半儿,里头的土落了一地,开得正盛的牡丹花也被折去了两朵,可怜兮兮地卧在地上。
宋允知只瞧了一眼,却发现这株牡丹仿佛有点眼熟。
不确定,再看看?
然而他才往前走了一步,便被人拦住了去路。
一个年过五旬的老者难掩怒容地抓住了宋允知,语气森然:“你干的?”
第61章 委屈 允哥儿被冤枉
这老头,怎么还碰瓷呀?宋允知扭了几下没挣扎开,他待人礼貌前提必须得是个人,这倒打一耙的老头除外!
宋允知生气道:“你要叫也得看清楚了再叫,少冤枉好人!”
“我看得一清二楚!”老头比宋允知还要生气,他因为这盆花才开的文会,前面大张旗鼓、声势浩大地弄了这么一出,结果花还没露面,就被这小子给毁了,这让自己这张老脸往哪里搁?
宋允知快要被这个不要脸的老头子给气得发抖,他什么都没做,怎么就赖到他头上去了呢?
讲不讲理?
这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情急之下,宋允知转向方才给他带路的小厮,求证道:“你方才一直都在此处,快给他说说这盆花到底是谁摔的。”
小厮犹豫了一番,最终在老爷的冷脸之下,面色苍白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宋允知眼睛瞪圆。
小厮说完低下头,再次重申:“我方才没追上公子,所以什么也没看清。”
宋允知捏着拳头,好家伙,这个小厮跟老头是一伙的吧。堂堂的尚书府,竟然干这种龌龊事。也是,他早该想到的,丞相府里都能乌烟瘴气,这尚书府的人更不可能是什么好东西,都是一丘之貉!只可怜了他自己,跟入了狼窝没什么分别。
最可恶的还是眼前这个老头,他竟然质问宋允知:“少装模作样,不是你摔的,你为何要细看?”
寻常人若是遇上这种事,一定早走了,这小孩儿还要上前毁尸灭迹,定然是心虚。
宋允知的拳头真要按不住了,同样的年纪,他先生有多和蔼,这个老头就有多可恶。
老头转头问小厮:“是陈素带这小子来的?”
小厮点了点头。
既然有长辈在,那这事儿便好办了,他直接让人将陈素叫过来。
宋允知见他仿佛认识自己,心中对他的身份已经有了猜测。朝中官员他大多都见过,但是有很多只不过是一面之缘,若非长得特别好看或是特别丑的,宋允知都记不太清。他虽然恼怒,但还不至于失去理智,再三跟这个疑似户部尚书的老头强调自己只是路过,看到一群孩子围着这盆花才上前查看。
宋允知笃定道:“依我看,定然是那些孩子捣鬼,你不去处置他们反倒来寻我的不是,这便是尚书府的待客之道?”
冯尚书早就听闻宋允知的能言善辩,是以并不意外听到他的狡辩之词。也罢,这孩子既然开了口,冯尚书只能让他死个痛快。
今日家中的确有不少跟宋允知同龄的孩子,但都是至交好友家中的孙辈,另有一个则有他的小孙儿。他的幼子与长孙皮实,唯独这个小孙子乖巧听话,从未说过谎,也绝不可能会哄骗他。
须臾,陈素跟几个孩子都被叫了过来。冯尚书还算是给陈素面子,只是私下解决,没有叫外人过来。
陈素在路上已经听小童隐晦地说起了整件事,在尚书府的人口中,错处自然全都往他家弟子身上推,但是等到陈素瞧见了院子里一脸委屈甚至想要揍人的小弟子时,瞬间就有了决断——他的弟子是被冤枉的。
允哥儿做错事从来都不是这个态度,只有被冤枉了才会如此。
陈素走近些许,右手搭在允哥儿肩上,目光锐利地投向始作俑者:“冯大人,这便是你尚书府的待客之道?”
一模一样!不仅话术相同,连嘴脸都类似。冯尚书简直气笑了,真不愧是师徒。既然如此,冯尚书也不必客套了,他将小孙子叫到跟前来,询问道:“这位宋小公子说,牡丹花是你们打碎的,确有其事否?”
几个小孩对视一眼,顿了片刻,忽然一致摇头,表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宋允知怒目而视:“你们撒谎!”
冯家的小孙儿瑟缩了一下,出于害怕还是坚持道:“我们刚刚的确听到这边有动静,正准备过来看一眼,但走到一半便被祖父的小厮给请过来了。那盆花是祖父的心爱之物,这一点我们几人心知肚明,又怎会明知故犯呢?”
就是,冯尚书有些不爽地看向陈素,相比于一个外人,他自然更相信自己的亲孙子。
一个孩子会撒谎,但一群孩子总不至于个个都是撒谎精。冯尚书不便跟宋允知这个毛孩子计较,但是跟陈素就没有那么多的顾忌了,甚至带着些问罪的味道:“姑且念在同僚一场的份儿上,今日之事我不多追究,只是还请陈大人回去后多加约束弟子,莫要叫他仗着几分小聪明便胡作为非。陛下能容他,未必人人都能容他。”
陈素嗤笑一声:“你就这么相信你家小孙子?”
冯尚书:“这是自然。”
“那么,我也相信我的弟子,且只信我家弟子。”陈素也是出了名的护短,旁人或许会让弟子道歉,但是陈素绝不可能这样做,不是他们的错,为何要道歉?陈素反问,“你口口声声责怪允哥儿胡作为非,可曾想过他不过初次入府,是有多大的能耐才能从贵府手中拿到这盆牡丹花,又何必明知此物珍贵却非要将其损坏?他不过六岁稚童而已,几时同你尚书府有过仇怨?”
冯尚书被问得愣住。
陈素逼问:“敢问冯尚书,可曾亲眼见到允哥儿摔毁此物?”
“这……”
冯尚书疑惑片刻,陈素语调愈高,质问声越大:“既然没有亲眼看到,这花究竟是谁摔的尚不可知,说不准就是你们尚书府以大欺小,贼喊捉贼。”
冯尚书本来还在思考,听到这般指责,连思考都懒得思考了,他确信是这师徒二人干的,情感上无比确信。毕竟除了这对师徒,没有人会做这种气人的事!还指责他贼喊捉贼,他能自己毁了自己的宝贝不成?
冯尚书怒气上涌,直接跟陈素互相问候起来。
宋允知却盯着那几个小崽子,今日这处闹剧,都是这几个小崽子闹出来的。
几个孩子被宋允知盯得羞愧难当,纷纷低下头。
宋允知发出一声冷笑,这些人铁了心要污蔑自己,还有那可恶的小厮,分明知道实情也不说出来,真是蛇鼠一窝!至于这个老尚书,偏听偏信,一点儿没脑子,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听夫人从前说起,户部跟唐郢关系密切,从前以为只是政务上往来频繁,如今看来,分明是为首的两人都是一路货色,所以才走得近。
等到先生跟老头吵完了,也依旧没有任何结果,彼此谁也吵不赢谁。
确实没有人看到究竟是谁砸烂了那盆花,一切都只是猜测而已。不过文会是开不成了,陈素也断然不能忍受旁人这样非议他弟子,决定带着弟子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宋允知被他先生牵着,将要离开,却想起一件事。
拽了两下先生后,宋允知停了下来,转头跟冯尚书道:“方才我上前看,只是因为看这盆花眼熟,如今想来,这应当就是从我那儿卖出去的牡丹花。当日我领着两位皇子种菜,顺手也养活了一盆牡丹。冯尚书若是不信,大可以叫人查一查。至于这盆花如何被毁,希望冯尚书动动脑子,没必要因为一点私人矛盾冲昏头脑。”
宋允知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冯家那个小孙子,对方紧张地挪开眼。
他也就提醒这一句,若是这老头当真要因为一盆花咬死自己,那也只能算他倒霉。毕竟,今日他实在是太背了,没有人能证明他是无辜的。这该死的尚书府,别想叫他再来第二次!
宋允知说完便跟先生一块儿离开了,师徒俩走得怒气冲冲,倒是让不少前来赴宴的人都摸不着头脑。
更让他们看不懂的事,冯尚书黑着脸过来向众人道了歉,说是自己的那盆名花遭了难,如今不便展示。好在尚书府的红梅开得正盛,众人赏梅吟诗,也不觉遗憾,甚至更为热闹。
只有冯尚书心中憋闷,他为此准备了这么久,竟然全都打水漂了,因而这一日都没展过什么笑颜。若不是顾念陈素与陛下关系亲厚,若不是顾忌宋允知这个小崽子跟宫中两位皇子关系匪浅,冯尚书断然不会替他们隐瞒此事。
再转念一想,陈素师徒那般干脆地抽身离开,无非还是仗着他识大体,不会将这事儿捅出去,冯尚书真是越想越憋屈。
宾客散尽之后,在外鬼混一天的冯子归也终于回家了。
他不愿意留在家里,就是不想碰到父亲的那帮文人朋友,更不愿意被他们拉着一通考校。小时候是没得选,如今长大了,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出去躲清静才是正经,省得看到他们就嫌烦。
然而等他回来后,才发现父亲兴致不高,问了一圈后,冯子归才终于听完了前因后果。他走向小侄子,抖了抖袍子坐在对方跟前,上下一打量,开口便问:“那盆牡丹你摔的?”
几乎是笃定的语气。
冯尚书气得朝小儿子头上砸了一本书过去,却被冯子归轻飘飘地接住。冯子归虽然带着笑,但是笑意却不达眼底:“爹,陈大人的弟子不会做这等糊涂事,你还是好好审一审这小子吧。说谎成性,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冯子归跟允哥儿相处过,知道那小崽子有多傲,于他而言做了就是做了,没做便是没做,不存在因为害怕便不敢承认。反倒是他这个小侄子,只会见风使舵讨好长辈,近来又被纵得厉害,像是会耍花招的人。
冯子归本意是想让父亲查清楚,不要冤枉了好人,可这话却扎了冯尚书的心。他失了一盆名花,又被陈素师徒接连嘲讽,心里正窝囊着呢,结果他的幼子不偏袒自家人,却一心一意替国子监的人辩驳,真好啊,真是孝顺的好儿子!
冯尚书见他还要逼问侄子,气得直接站起来,怒喝了一声:“快滚!”
吃里爬外的东西,平日里白疼他了。
冯子归讨嫌地摇了摇头,撂下一句“早晚将人宠坏”便拍拍屁股走人了。
冯尚书气得直发抖,顺带还将儿子不孝也归咎到宋允知头上。这小子惯会蛊惑人,不仅蛊惑了陛下,连带他儿子也坏了脑子。
幸好这小崽子年纪小,跟户部也没什么关系,但愿日后不要再碰上。不对,这辈子都希望别再碰上!
小小年纪,心机倒是挺重。
冯家小孙子忐忑地留在原地,见祖父一直骂着陈大人跟他的小弟子,偷偷松了一口气。他本来只是想要带着人过去看一眼的,谁知道那盆花那么沉,他们没拿稳,一下子摔在地上。好在那个国子监的学子过来,给他们挡了一劫,否则祖父定然会怪他。
早已离开尚书府,从先生家里过了一趟回到家中的宋允知仍在跟贺延庭怒斥冯尚书昏聩无知。有这样的上峰,户部早晚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