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主任乐了:“厂长,那正好,工人夜校的讲义,一块儿上会,看看应该怎么印吧。”
结果厂长鼻梁上的眼镜差点没掉下来,他立刻摆手:“不行不行,上海出版社那边的纸型过来了。接下来,我们全厂的任务,就是全力印刷《数理化自学丛书》。”
叶菁菁他们都惊呆了。
图主任更是迫不及待地追问:“那咱们工人夜校的讲义呢?”
厂长手一挥:“当然管不了!《数理化自学丛书》可是人家上海,集中了最优秀的教师力量,才编写出来的。”
工人夜校,不过是个草台班子。
跟当年闹自然灾害时,搞的各种代食品营养,一两米做出一斤饭一样,全是糊弄肚皮的玩意儿。
有正经饭菜吃,谁还稀罕那个呀。
第74章 你们不要我们要 全是宝贝
叶菁菁急了, 立刻上前强调:“我们好多夜校学员都在等待讲义呢。厂长,你们厂不能厚此薄彼呀,起码得匀几台机器出来, 给我们印讲义。”
厂长瞥了一眼她手里的资料,就连连摆手:“我的同志, 不是我们不支持工人搞学习, 而是匀几台机器给你们也没用啊。搞印刷首先得做纸型,你们这些材料全部都得做纸型。
这要花多长时间?这么多资料, 没有半年的功夫肯定拿不下来。尤其是这些数学、物理、化学符号啊,还有图形, 要排版的话很麻烦的。”
叶菁菁傻眼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这么长时间吗?你们不是有机器,很快就能排版好吗?”
厂长没空搭理她, 但也不想得罪这个“红人”, 索性指挥门卫:“老陶,你带她去看一下排版车间。我们的工人可没有那么闲。”
门卫师傅赶紧过来劝叶菁菁:“没糊弄你, 排版很耗时间的,那么多资料,半年时间能搞完就不错了,都得我们师傅加班加点,三班倒日夜不歇了。”
说着,他领着人往车间走。
叶菁菁这时候才正确地认识到,1977年西津的工业生产技术究竟有多么落后。这么大的一家印刷厂,居然没有激光照排。
想要印刷一页纸, 必须得排字工人从铅字盘里,跟打字员一样,把铅字一个一个挑出来, 放到合适的位置。
叶菁菁都怀疑了:“那你们公式、图表,还有结构式,是怎么搞的啊?我看也没有现成的字符呀。”
给她做示范的排字工人脾气挺好的,乐呵呵地只给她看:“需要这样把一个个的都放起来。”
叶菁菁看着看着,眼睛越瞪越大。
这架势,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他们在搭积木呢。
一个个公式,居然就是这么搭出来的。
叶菁菁头皮都麻了,她现在的确相信印刷厂厂长没有糊弄她。
这么一套流程下来,半年时间能搞定,都是人家生产效率高了。
陶师傅在旁边劝她:“哎呀,叶同志,你也听到我们厂长的话了。我们厂里来了《数理化自学丛书》的纸型,马上就开始印刷。后面,你们也不用自己辛辛苦苦地印讲义了,直接拿书学习,岂不是更方便?”
叶菁菁却想磨牙。
直接用《数理化自学丛书》的话,那她还到哪儿去挣稿费啊?
再说了,她自认为自己编的数学讲义一点也不差。还有化学和政治,她同样给大家拎出了很多学习窍门,同样非常具有参考意义。
她强调了一件事:“高考不仅仅是考数理化呀,语文和政治,历史和地理同样要考。光看《数理化自学丛书》怎么能行呢。”
陶师傅却笑了起来,连连摇头:“学那些干什么呀?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学文科的话,那你就等着倒霉吧。
到时候一句话说的不对,一篇文章写的不合领导的意思,马上就把你拖出去批·斗。你们年纪轻轻的不晓得厉害,还是老老实实学数理化吧。”
叶菁菁当然不死心,她想再争取一把。
于是,她又咚咚咚地跑去找厂领导。
印刷厂正在组织全厂的中层以上干部开紧急动员会,准备迎接印刷《数理化自学丛书》的挑战。
把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纸型一来,立刻开始印刷。
有个车间主任露出了困惑的神色:“纸型我们不是有吗?前年还是大前年来着,上海给的自学丛书的纸型,我们不是印过了吗?”
“哎呦,我的同志,不要讲这个话。”厂长严肃地强调,“这不是同一套书,这个叫《数理化自学丛书》,你讲的是《青年自学丛书》。那个书以后都不要提了,别到时候给自己惹麻烦。”
车间主任回不过神来,满脸困惑:“为什么不印啊,我看那个书挺好的呀。前两年,我们印的时候机器都停不下来。”
“后来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印的?哦,好像就是去年的事。”
具体是什么原因,他到现在都没搞清楚。
厂长瞪着眼睛,恨铁不成钢:“不要说糊涂话!你也不看看那个书到底是在什么人的组织下印刷出来的。现在还想这个,到时候给你扣个‘三种人’的帽子,别说厂里不管你。”
高考的消息一公布,所有人都急着给自己、家人、亲朋好友找学习资料。他们印刷厂难道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吗?怎么可能!
有人都找上他们了,想问问厂里有没有什么书可以借给他们看。
当时厂长就咬紧牙关,死活不松口,坚决不给自己和厂里惹麻烦。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
同样是上海出版的自学丛书,而且文化的革命的时候,《数理化自学丛书》的纸型都已经被销毁了。
人家出版社宁可让印刷厂重新排版,都不从现成的《青年自学丛书》里挑选出合适的部分,拿纸型给印刷厂印。
这难道还不能说明风向的变化吗?
干任何工作,都一定要讲政治,要有政治觉悟啊。埋头干活不动脑子最容易出事。
会议室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忍不住抱怨:“其实那套书不错,讲得挺实在的。”
厂长瞪眼睛,拍桌子强调:“它站的位置不对,它的颜色不对,那它就不可能是一套好书。
好了好了,不要废话了,大家回去都赶紧安排一下工作。很快纸型就能过来了。
你们也不看看新华书店门口,都排队排成什么样子了。到时候我们自己印刷,机器都会忙不过来的。”
大家伙儿收起了感慨之心,跟着厂长站起来,往会议室门外走。
全国这么多人要高考,人人都要书看。这个生产任务一旦下来,就是一场妥妥的大会战。
厂长第一个走出会议室的门,看到叶菁菁,心里虽然不耐烦,但也得挤出笑容:“叶同志,你也看到了吧,我们印刷厂真没糊弄你们工人夜校。”
叶菁菁却双眼闪闪发亮,活像看到了大宝藏:“厂长,《青年自学丛书》的纸型,你们还要吗?”
印刷厂厂长顿时警觉:“你问这个干嘛?”
叶菁菁的算盘珠子拨得飞快,都要崩到人脸上了:“如果你们不要的话,能不能转给我们工人夜校?”
有现成的纸型的话,那就意味着不用辛辛苦苦地刻蜡版,直接印刷就行,效率不知道要提高多少倍。
厂长摇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完全本着关心青年同志的心:“你不要瞎胡来,我的同志。你们的学习热情我们都了解。但是这套书吧,是那四个人直接指导下印刷的,里面长了很多‘大毒·草’,严重毒害了青年同志。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再印刷了。”
叶菁菁却不以为意:“那您不用担心,我们会剔除掉不好的地方,肯定不会污染青年同志的。”
但无论她好说歹说,厂长都死活不肯松口。
哪怕她打包票,说万一出事,也绝对不会跟印刷厂扯上任何关系。厂长也坚持原则,坚决不上他这个当。
开什么玩笑,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了?到时候查起来,大家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跑不了你,也蹦不了我。
叶菁菁没辙了,她问道:“那你要怎样,才能同意?”
厂长态度坚决:“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答应的。”
叶菁菁只得铩羽而归。
回到纺织厂时,正好是饭点。
薛琴和其他工人们已经打了饭,坐在一起吃得津津有味。
看到叶菁菁,大家集体招手:“这边,这边。”
王凤珍热切地追问:“什么时候讲义能够印好啊?我姐的插友也想要呢。”
所谓的“插友”,就是一起插队的知青。
王凤珍虽然跟哥哥姐姐有矛盾——
后者认为她在城里享福,不公平。
但九月初,当她从叶菁菁口中得知可能要恢复高考的消息后,还是第一时间通知了自己的哥哥姐姐。
后来,讲义出来了,她爹妈也掏钱买了,寄给了大儿子和大女儿。
高考的消息正式公布后,跟她哥哥姐姐们一起插队的人,看到他们手上的学习资料,就想借。
可是讲义数量有限,借给谁都不合适,也耽误自己学习。
于是,他们就想当个中间人,帮“插友”们购买更多的复习资料。
叶菁菁摇摇头,十分沮丧:“别提了,印刷厂从上海拿到了纸型,现在他们只想印刷《数理化自学丛书》。”
吃饭的工人们顿时不乐意了。
与多年以后,《数理化自学丛书》被捧上神坛不同,在1977年的11月份,纺织三厂的工人们,并不觉得它有什么了不起。
之所以新华书店进了书以后,门口排的人山人海,完全是因为大家也没有其他选择。
如果还有别的高考复习资料,摆在书店卖的话,它也就不一定那么突出了。
相反的,经历了预考洗礼之后,纺织三厂的工人们,对自己厂夜校的讲义,都处于一种极度骄傲的集体荣誉感中。
他们的讲义逻辑清晰,由浅入深,哪怕没有老师教,自己看了也能自学。
究竟有哪里被比下去了?
“印刷厂这种行为,就是典型的迷信权威,一点也不相信咱们工人有力量,人民群众最有智慧。”王凤珍愤愤不平地说。
“好了好了。”薛琴怕他们闹事,赶紧劝和,“厂是人家印刷厂的厂,我们纺织厂哪里能做人家的主。”
叶菁菁拉她起来:“走走走,给我买点好吃的,我现在心情很不好。”
薛琴无奈,还指望她干活呢,只能哄着:“好好好,你想吃啥?”
一走到用餐区和打饭窗口之间的空旷地,叶菁菁就压低了声音:“印刷厂有《青年自学丛书》的纸型,他们不敢印,又不肯把纸型给我们。你有办法找关系,把纸型弄过来吗?”
薛琴一直负责夜校,除教学之外的,其他具体事项,所以她也明白纸型对于印刷厂意味着什么。
她只是不明白:“印刷厂为什么不敢印啊?”
“因为他们认为那是那四个人直接领导编写的。”叶菁菁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