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讲不过人,被迫让步,同意工人拿加班券休假——
事情都已经到这一步了,那愿赌服输呗。
非得再给朱向东穿小鞋,逼人家写什么检讨, 做什么忏悔呀。
吃饱了撑的,非要给自己找没脸。
林主任也是,这时候不赶紧过来接待记者, 跟朱向东扯什么皮呀。
屋子里头的厂办主任,显然没这个觉悟,还在气急败坏:“照这么说,你光荣了?你没错了?你个那四个人分子!”
朱向东彻底破罐子破摔,完全不给领导脸,说话阴阳怪气的。
“瞧您说的,多有意思呀。主席他老人家英明神武,按照你们的说法,都被那四个人给蒙蔽了。
那你们凭什么要求我,能识破那四个人卑鄙的真面目呢?
我有这能耐的话,岂不是说明我比主席他老人家还厉害?
哎呦,这话我可不敢认,我有自知之明。”
林主任当真要被气晕过去了,拍着桌子大喊:“好好好,照你这么说,都是我们的错,你一点错都没有哦!”
朱向东却摇头:“您可别给我戴高帽子,我以前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重,现在可太清楚了。事实证明,我最大的错误就是,真以为人人平等,没投个好胎,找个有权有势的好爹妈!”
“你讲什么鬼话?”林主任把桌子拍得砰砰响,“你想诋毁什么呀?”
“我诋毁谁了?造反打死人这种事情,北师大附属女子中学开的头啊,把她们校长都打死了。
她们是不是应该算三种人?哪个又把她们当三种人了?肯定不能当诶。人家爹妈是什么人啊,开国的将军啊。
只有我们这种小老百姓,背后没人,前面被人当成枪使,后面再推出来当替罪羊。”
林主任气得嗓子都冒烟了:“你别东拉西扯,北师大附属中学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就讲你自己的事情,你在西津干的好事。”
“那好,我们就讲讲西津,当年跟我一块儿造反,一样受到王xx接见的。
王卫东,1966年开了武器库,在东门大街放炮,炸死了三个人。现在人家干嘛呢?领导干部。人家爹是xx,现在在什么位置上,你应该清楚吧。。
还有王秋萍,搞批人斗人的时候,下起手来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人家妈又是谁呢?想必你也知道吧。”
“行了行了。”林主任赶紧喊停,“你就是在故意对抗组织。”
朱向东才不承认呢。
“我这是实话实说。革命从哪儿开始闹的?没有家里当大官的人带头,没有最高指示,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敢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说我是三种人,我认!但前提是,那些带头的三种人,也要戴上这个帽子才行。
否则我不服,讲到中央去,我也不服!”
屋子里面,又响起了骂声。
方记者终于肯挪动脚步,主动往前走了。
薛琴他们一看,顿时喜出望外,赶紧跟上。
一边走,团支部副书记一边懊悔,她刚才就应该假装没听见,一开始便强行中断里面的争执,让林主任出来接待方记者。
现在好了,什么话都让人家听完了,家丑兜了个底朝天。
啊!真是的,她都没脸见人了。
方记者却面色如常,还跟叶菁菁打听:“这位朱向东同志是怎么回事?”
叶菁菁敏锐地捕捉到了“同志”这个称呼,便没有藏着掖着:“他是以前我们厂里的造反的头子,最近要高考报名的时候,厂里政审,认为他是三种人,他不能参加高考了。”
方记者“哦”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薛琴的一颗心上上下下,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庆幸还是失落。
庆幸什么呢?庆幸方记者没再问下去。
失落什么呢?失落方记者没再问下去。
后面的采访倒是顺畅多了,方记者参观了车间,采访了厂长和车间主任,又兴致勃勃地去了职工子弟学校,看到了全校27个班级,集体听着广播,对着讲义学习的盛况。
最后方记者走之前,特地跑到学校的广播室里头,看了播放的录音带,呆了半天才赞叹:“这到底是谁想出来的办法呀?”
薛琴赶紧把叶菁菁推出去:“是我们小叶老师。录音教材,都是我们夜校老师上课的时候录的。现在播放的语文,就是我们小叶老师讲的课。”
方记者认真地看着叶菁菁,夸奖道:“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哎,叶同志,你到底是什么想到的呢?”
叶菁菁微微笑:“这个,我也是看英语资料的时候看到的。现在国际上已经有很多开放大学,有广播大学,也有电视大学。以广播电视传播媒介为手段,最大限度地为人民群众创造学习的机会。
我们纺织厂没有电视机,但有广播。
我就想着应该利用现有的条件,尽可能让大家都能听上课,跟着学习。”
薛琴又强调道:“这也是我们工人夜校的常备项目,以后高考结束了,我们也会持续这样,给大家创造学习的机会。”
方记者连连点头,高兴道:“那我期待你们的广播学校能够办好,到时候我会再来采访,我相信将来通过广播,也可以桃李满天下。”
这一通跑下来,时间不早了。
薛琴想邀请方记者,留在纺织厂食堂,用顿便饭。
然而方记者表示自己还有事,坚决谢绝了她的好意。
他们把人送出纺织厂大门,看着人家骑着自行车走了,背影渐渐远去。
薛琴忐忑不安地问:“哎,你说,方记者到底是对咱们厂满意还是不满意呀?”
她连饭都不肯在厂里吃,到底是啥意思呀?是不是怕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林主任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啊?走了,都走了啊?”
他这位厂办主任当真运气不好,提前一点也没听到风声,今天有记者来采访。
结果他吼完朱向东,气急败坏地出了办公室的门,想倒杯水喝的时候,才听说记者来了。
然后他就开启了悲催的追记者之路。
先是到车间,永远晚一步。他后脚到,人家前脚走。
好不容易,他一路追到了职工子弟学校,想问问人到底在哪儿。
结果那帮高考生都嫌他打扰大家学习,一个都不搭理他。
最后,他历经千辛万苦,终于从巡逻的校工嘴里,得知了人在广播室。
呵,毫无疑问,人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
等他到了广播室,大部队早就走了。
现在,薛琴对着自己的上司,实在是没办法挤出好脸:“主任啊,你干嘛非得今天教训朱向东呢?人家方记者听了半天。”
“啊?”林主任瞪大了眼睛,差点没原地爆炸,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你怎么不早说呀?”
薛琴才冤枉呢。
“主任,我要有机会说啊。当着人家方记者的面,我总不好冲进去,拦住你们吧。”
林主任怒火中烧,痛骂朱向东:“这就是个祸害头子!厂里就该早点开除他。”
薛琴一听,慌了:“主任,不至于吧。咱们厂里应该帮助同志改正错误。”
“他是我们的同志吗?”林主任冷笑,“他是三种人。”
薛琴下意识地拽了下叶菁菁的胳膊。
她觉得朱向东是受了他们的连累。
如果没有大家坚持,让厂里同意高考生拿加班券休假的事,那么朱向东也不至于彻底得罪了厂领导。
他已经够惨的了,高考也不能参加。而且作为三种人,肉眼可见的,他将来在政治上也不会有任何进步的空间。
这种情况,如果他再被厂里开除了,让他怎么活?
但厂领导明显很生气,她又要如何劝呢?
哎呀!真是愁死个人。
叶菁菁安抚地拍了下她的手,冲林主任露出了迟疑的表情:“主任,这样不太好吧。所谓穷寇莫追,把人逼上绝路的话,万一他生出了报复心,破坏厂里生产怎么办?
他到时候弄个手榴·弹之类的,往厂里一丢,炸了车间炸了办公室,那到时候,厂里损失可太惨重了。”
林主任瞬间变了脸色。
小叶的话,让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这些领导干部,会被打击报复。
前些年先是武·斗,然后又是备战备荒。枪·支弹·药流落民间的实在太多了。
而且大家都接受过民兵训练,又有谁不会打·枪呢。
到时候人家兜头就是一枪,那他们这些干部真是没地方说理去。
林主任只能愤愤地骂了句:“这种人啊,就应该抓去劳改。”
薛琴在心里头翻了个白眼,要这样的话,劳改农场都不够用呢。
事已至此,大家只能静静地等待第二只拖鞋落下。
好在方记者的速度十分迅速,只隔了一天的功夫,第三天,纺织三厂的职工们,就在《西津日报》上,看到了大篇幅的报道。
妈呀!这排面,实在是杠杠的呀。
方记者用热情洋溢的笔触,赞叹的纺织三厂从上到下,每一个角落都散发出的学习激情。
她说,她在纺织三厂,看到了新时代的大庆精神。
永远跟党走,永远听党的话,国家永远不会辜负衷心热爱她的人民。
哎哟哟,薛琴都不好意思了,报纸上居然还单独登了她和叶菁菁的照片。
说妇女也顶半边天,不管在哪个行业,女同志都在发光发热。
她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忍不住“嘿嘿嘿”,面皮发烫。
叶菁菁也看得津津有味。
谢天谢地,这时代全是黑白相机,报纸也是黑白的,所以也不用担心上镜效果不好了,反正都差不多。
她们正对着报纸开心的时候,团支部的干事小崔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了,上气不接下气道:“薛书记,快快快,你赶紧过来?”
“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