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心说,他是真不想跑这趟。
闹革命时被打死的干部也不稀罕,刚才工人闹事时那架势,他真怕自己被点天灯。
可他是厂长,厂里出了人命大事,所有人都能躲,他躲不了!
他只能在刘向阳被送医院之后,趁着闹事工人也忐忑不安的时候,赶紧跑出来,到医院主持大局。
眼下他听了陶春花的要求,额头上的青筋都要造反了。
这女同志平常工作糊涂,有手下人替她干活,也不是糊弄不过去,那都无所谓了。
现在可是她儿子的命,她怎么能犯轴呢?
“陶春花同志!你冷静点!”
叶菁菁看厂长来了,有人主持大局了,赶紧朝田宁使了个眼色。
行了,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他们也别在这里掺和了。
谢广白拽了下叶菁菁的胳膊,把自己的黄挎包塞给她,小声道:“你去办公室待着,自己看。”
倘若厂长能说服陶科长,这手术他还得上。
治病救人,是医生的天职。
叶菁菁悄咪咪接过黄挎包,领着田宁偷偷跑到办公室,打开包一看,顿时要欢呼。
老天爷哎,这可真是瞌睡送枕头!
他们还愁语文要怎么备考呢,现成的资料就送上门了。
办公室里只有位进修的赤脚医生在看病历,因为叶菁菁过来喝过几次中药,他也认识她了,笑道:“那你们看书吧。”
说着,他推着病历车出去了。
叶菁菁和田宁哪里还顾得上客气,迫不及待翻书看。
“回去我们就分了刻蜡版吧。”田宁主动请缨,“我抄文言文的翻译。”
她刻蜡纸多了,发现因为刻蜡纸需要全神贯注,记忆效果特别好。现在负责文言文翻译正合适。
叶菁菁痛快答应:“没问题!”
话音刚落,办公室的门又开了,她以为是赤脚医生,赶紧开口问:“王医生,有钢板、蜡纸借我们一用不?”
市一院一直有医训班开着,承担教学任务,故而他们也经常自己刻蜡版印讲义。
结果进门的是纺织三厂的工人,大家立刻跟打了鸡血一样,七嘴八舌地问:“要蜡纸干啥?”
叶菁菁扬扬手里的资料,大方得很:“我刚借到的,语文,准备印了分给大家。”
工人们都激动死了。
要说他们最佩服叶菁菁什么?不是她成绩好,知识面广,什么都懂,而是她真的是共产主义精神,一点不藏私。
现在复习资料多宝贝啊,她从来不藏起来自己偷偷看,而是第一时间就分给大家伙儿。
有人激情表态:“叶菁菁,你这样的好同志,就是不高考,推荐上大学,我们也全都投你的票。”
“呸!”旁边人讥笑,“你投票有个屁用,你又不是领导。”
“所以还是国家政策好,恢复高考!”工人们开启了阴谋论,“领导为什么阻挠我们复习?不就是怕我们考上了,领导家的少爷小姐没得大学上了嚒。”
“对对对,就是这样。”
“别废话。”叶菁菁打断众人,“会刻蜡纸的出来,我们分分工。”
现在刘向阳的情况还不明朗,他们可不敢离开医院。
万一有什么不好的话,厂领导趁着没工人监督,把屎盆子扣在工人头上怎么办?
什么?你说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嘿哟!
领导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良心。
你哪儿来的勇气替领导杜撰。
道德,从来都是用来约束小老百姓的!
那等待的时间,高考生们当然不能瞎耽误了,必须得抓紧时间学习。
叶菁菁跑去找人借蜡纸、钢板之前,还关心了句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进手术室了吗?”
“进个屁!”跟叶菁菁一个生产组的老大姐(其实也就25岁)周秀芳冷笑,“她异想天开的很呢。”
她简单解释事情经过。
医院院长被拽来了,但人院长也说了,从别的医院调大夫过来不现实。
1977年,可不是三级医院林立的四十年后。
由于医疗资源紧张,一个片区往往只有一家大型医院,你找人过来,是不是要花时间?
除此之外,现在是什么时候?谢广白接小夜班的时间点了啊,医院只有值班医务人员在。
你调人,你上哪儿找下班的大夫去?
人家要是在家里待着,你还好上门找去。
人家要是出门了呢?现在也没个手机BB机之类的啊。
要找人可以,你们自己把大夫请过来,我们医院配合。
但指望我们跨院调度,那不现实,我们没这么大的能耐。
“然后她怎么决定的?”叶菁菁追问。
周秀芳白眼翻上天,她也是服了!
“陶科长说,既然手术室里还有一位苏大夫在开刀,那就让谢医生去继续开那台刀,把苏大夫换出来开刘向阳的刀。”
老天爷哎,陶科长不愧是陶科长,真够敢想的。
于是人家苏医生同意了?
狗屁!人家差点没气炸。
晓得脑袋瓜子的手术有多难开不?他这边隔着口罩,喘气都不敢大一声,结果巡回护士拿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怄他。
苏大夫深吸一口气,忍了又忍,到底不敢硬杠。
他也是被打倒过七年,73年才恢复正常工作的人,哪里有底气跟工人老大哥叫板。
所以他相当狡猾地打太极:“开什么玩笑,就算我同意,我正在开刀的病人跟家属能同意?”
然后呢?
然后叶菁菁出办公室找赤脚医生借蜡纸时,就看见陶春花雄赳赳,气昂昂地去找等在手术室外面的病人家属了。
“社员同志,请你发挥精神,让苏大夫给我儿子开刀。他是一位优秀的青年工人干部,将来要为国家……”
因为隔着有点远,加上医院里人来人往,吵吵嚷嚷,叶菁菁没能完全听清楚陶科长的话。
但光是她听到的这点儿,已经足够让她眼前一黑了。
妈呀!不说你求的事情有多荒谬,你这是求人办事的态度?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在施舍,施舍人家表现的机会呢!
果不其然,全院都听到了一声怒吼:“滚你妈的蛋!你们工人是人,你们城里人是人,我农村人我们农民就不是人?滚!有多远给老子滚多远!”
第60章 都是活祖宗 关我屁事
得, 直接谈崩了。
周秀芳丝毫不掩饰鄙夷:“陶科长真是在甜水窝里泡晕头了,真是什么话都敢讲。”
没点儿b数。
以为农民、农村人都敬仰工人、城里人?
鬼哩!事实上,在工农产品剪刀差的影响下, 城乡以及工农之间的矛盾是暗·潮汹涌。
她下乡插队的时候,当地农民就直接对县知青办的干部说不欢迎。
因为知青的到来, 分了他们农民的生产资料——土地, 直接影响了他们的收入。
别说知青是靠自己的双手种庄稼养活自己的。
没地,你种个屁庄稼!
换成农民跟你纺织厂的工人打商量, 我和你一道上班,你四小时我四小时, 工资补贴福利全都分我一半。
你看纺织厂的工人乐意不乐意?
你工人、城里人不愿意的事,你凭什么要农民、农村人兴高采烈地接受?
众所周知,本地处于平原地带, 多少年来都是人多地少, 农民自己还嫌田不够呢。
除了被迫接收知青外,大队交了公粮又要交余粮, 完了上面领导来视察,一句话又逼得农民连口粮都不够,还要“主动”继续为工业建设做贡献——
同样让农民一肚子怨气。
周秀芳清楚地记得,她招工回城前一年,上面政策松动,鼓励农民多养猪积肥种田。
当年她所在的生产队,家家都养了好肥猪,粮食也丰收了。
结果悲剧来了, 上级领导来视察,一拍巴掌,好, 你们丰收了,那就多为国家做贡献,多交粮吧。
还有这猪,你们看,工人兄弟为生产大干特干。我们社员同志是不是应该发挥精神,让工人同志过个好年啊?
那一年过年的时候,周秀芳就听到生产队的社员愤恨道:“我们农民不是下苦人,是下贱人,不配吃肉,也不配吃饱肚子。”
到了第二年她离开的时候,她所在的大队,粮食就严重减产了,也没几户人家愿意继续养猪。
这些是报纸上不会说,广播里也不会提,却实实在在发生的城乡矛盾。
开会要求闹革命的时候,除了二流子之外,基本没有任何农民配合。
他们的理由也是光明正大的,城里人有粮票有肉票有油票,吃饱了撑的没事干闹革命去好了。农民都扛肚皮了,还要闹革命,纯粹是作践我们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