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菁菁直接翻了个大白眼:“你能不能盼着点儿我好?”
随党爱芳?那人生真是地狱模式。
薛琴也察觉自己嘴瓢了,嘿嘿干笑解释:“我的意思是你的脑袋瓜子跟你妈一样聪明。哎,你妈真的只上过三年学吗?她今年差点考上函授大学!”
八月份西津大学函授班招生,党爱芳过了语文、数学和物理三门,其中数学考了80分呢!
要不是政治确实不行,她现在就是大学生!
当知道她只在刚解放那会儿上了三年学之后,薛琴都麻了。
她能说自己上了函授大学,结果数学还要补考吗?
人比人,气死人!
叶菁菁呵呵:“成绩好,人糊涂,照样过不好一生。不过她确实在学习方面挺有天赋的,她这一辈子,本不该是这样的。”
这世上,又有多少个党爱芳呢?
薛琴跟着她退出人群,感叹道:“你妈命是真不太好。但凡好点,说不定,她早就是科学家了。”
啊哈!现在是科学的春天,小孩子的理想都是,我长大后要当科学家。
叶菁菁摇头:“她最大的不幸是她没养出坚定的心性,性格决定命运。一个人没有主心骨,才真要命。走走走,我们去喝羊肉汤吧。”
雷成松她们就不管了,说不定人家想送朋友最后一程呢。
她们又没这需求,赶紧羊肉汤走起。
这个点儿店里人不多,估计大家都去忙着看枪毙犯人的热闹了。
俩姑娘找了个角落里的位置,豪迈让服务员上大碗。
乖乖,这个汤熬的,雪白。羊肉片成了薄片,里面还有羊肝和羊肺,撒了切得细碎的芫荽,翠绿漂浮,香气勾人魂。
哈哈,大碗喝汤大块吃肉才爽嘛。
薛琴想起来了:“对了,一会儿我把存折给你。”
叶菁菁没回过神:“干啥?”
“你的稿费跟奖金啊!”
薛琴是真服了这人。
要说她不爱钱吧,她主动要稿费奖金。在这时代,其实挺不先进的。
要说她爱钱吧,可如果自己不追在后面塞给她,她基本是想不起来自己的稿费和奖金的。
就,好像她是在不缺钱的环境下长大,没钱的概念一样。
这也许就是真正的富足吧,灵魂是丰富而充盈的,所以不拘小节。
薛琴叨叨了两句,又美滋滋道:“我跟你说了没有,那个小学数学习题集已经卖了10万多本了。”
就是大年初一时,叶菁菁在工人夜校的新校址提议她找老教师编写的。
当时她还有点将信将疑,结果习题册一出来,直接卖疯了,印刷厂的机器都停不下来。
哈哈哈哈,发财咯!
所以这个暑假,西津各所中学的老教师都没休息过,他们要么在给准高考中考生们补课,要么被工人夜校抓了编撰中学课外辅导书呢。
叶菁菁听的都手痒,她可是奋斗过王后雄的娃儿,中学化学一直用的王后雄,印象很深刻呢。
喊她上手编教辅书,嘿嘿,她的震撼力,绝对可止江东小儿夜啼的张辽。
成为几代学生的噩梦。
可惜注定了她要维持和蔼可亲的人设,因为她没空。
“给你的稿费还有奖金。”薛琴骄傲地挺起胸膛,小小声道,“一万块,咱出国也手上有点钱。”
虽然她知道到了国外,钱就不值钱了,但那总比手上没钱好。
叶菁菁摇头:“拿到国外这也花不了,出国能换多少钱都是有限的。钱你拿着,后面要是有房子卖,你给我买房子吧。”
薛琴吃了一惊:“还有房子卖啊?”
现在都是公房,除了农民能自家盖房外,所有的房子都是公产。
只听说过单位分房的,没听说过买房的。
“等着呗,很快就有了。”叶菁菁又想了想,“要是后面有股票,你也给我买点股票吧。”
薛琴好歹去过日本,不至于不晓得股票是个啥玩意,但她仍然傻了:“还股票啊!那不是成了资本主义吗?”
叶菁菁挠头:“股票是工具,工具用成什么样,看的是人。”
主要是她小老百姓一枚,80年代的国内,她也不知道能投资点什么。可钱是会贬值的,她的外快不投资的话,放着很快就不值钱了。
薛琴将信将疑,但她讲义气,还是咬牙点头答应了:“行,回头要有的话,我就给你买。对了,箱包厂的分红,也买房吗?”
咳咳,叶菁菁得承认,自打她计划去美国卖软件后,她就没怎么指望过她的专利。
这就是眼里有大钱,飘了,不怎么能看上小钱了。
于是她特别自在:“不用了,那个钱你帮我直接订阅日本最新的专业期刊吧,我送给学校了。西大和夜校都有。”
薛琴心头一热,眼睛也发热:“菁菁,你真好。”
她拿汤碗当酒杯碰了一下,郑重送友,“此去山高水长,愿君多珍重。”
哎,菁菁出国是好事,她应该高兴的。
所以,她要咧开嘴巴笑,又叫了一碟子白切羊肉,吃个饱!
饭店里吃得热闹欢快,刑场上的人却如坠冰窖。
卢少婷无从选择,被押着,被迫睁大眼睛清清楚楚地看着,那两位首长家的公子,一个接着一个被枪毙。
就像上辈子一样。
枪响的瞬间,她浑身一抖,觉得自己坠入的可怕的噩梦,她拼命地挣扎,她想醒过来。
她要大声告诉自己:不会的,这都是幻觉。你已经重生了,现在是1979年,不是1983年,还没有严打。这一切都是幻觉!
可是她刚开始动弹,她就被摁住跪在地上,然后淅淅沥沥的声音伴随着一股温热,她的耳边响起了嬉笑:“哈哈哈,这个坏女人尿裤子咯!”
强烈的羞耻,让卢少婷几乎昏厥过去,她恨不得能当场死掉。
可惜她死不了啊,她被拖拽着,像一头死猪一样,被丢进了车厢中。
她听到了舅舅悲切的喊声:“少婷——少婷——”
叶友德拄着拐杖,看着外甥女儿,心如刀割。
当初他从废毁了车厢里,翻出那本相册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拿到了尚方宝剑,可以凭借它去威胁窦东阳,迫使对方想办法找关系把少婷给救出来。
结果这群禽兽不如的东西,竟然想灭口,要打死他。
后来公安来了,他获救了,他也再找不到捞少婷出来的办法了。
卢少婷看到了杵着拐杖的叶友德。
她没有感动,她心中涌现出来的是恨和愤怒。
窝囊废!一点用都没有,关键时候从来都帮不上她忙的窝囊废!
她不想睁开眼睛,好像这样就能告诉自己,一切都只是可怕的噩梦而已。等到梦醒了,所有的人和事都会回归原位。
她浑浑噩噩的,被拖来拖去。秋风吹在她尿湿了的裤子上,让她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寒噤。
但是也没有任何人让她去换条裤子之类的,她被粗暴地着往前走。一扇接一扇的门关上,就像上辈子一样。
她彻底失去了自由。
她浑身一个激灵,终于清醒过来了。可她宁愿不要这样的清醒。
因为伴随着失去自由而来的,是殴打,无止境的殴打。
据说男牢里面最被歧视的是强·奸犯,卢少婷不知道真假。因为女犯人和男犯人不关在一起。
但她清楚地知道,像她这样的罪行,在女囚之中是最被鄙视的。
上辈子,她挨了无数次打,胳膊腿都断过,甚至有好几次差点死掉。
直到她后来坐牢的年限长了,混成了老鬼,日子才好过一点。
现在,她又在经历当年的噩梦。
她被打得头破血流,瘫在地上爬不起来的时候,狱警骂了一句,大概是怕她死了更麻烦,终于开口招呼其他犯人送她去医务室。
狱医也冷冰冰的,只草草给她处理了下伤口,就丢下她不管了,自顾自地听广播。
卢少婷仰头躺在床上,眼前一阵接着一阵发黑,耳边也嗡嗡作响。她只听到了广播里传来的只言片语。
“西津纺织厂……缂丝……从去年九月份到现在,一年时间创汇四十多万元……”
狱警在跟狱医闲聊:“乖乖,纺织厂真厉害。随便弄一样东西,都能卖到外国去挣外汇。缂丝哦,搞这个好来钱的,手脚麻利的,一个月能挣七八十块钱呢,比我工资高多了。”
狱医笑道:“那哪能比,人家是正儿八经的手艺。我看啊,以后还是手艺人吃香。我们这样拿死工资的,最吃亏,连个奖金都没指望。”
狱警咬牙:“哎哟,我要回家缂丝就好了。”
缂丝。
这两个字在卢少婷的脑海里旋转,然后变成了织机,变成了一幅幅图案。
她猛地大喊出声:“我会缂丝,我还会做织机。我会苏绣,我还会双面绣!”
她会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三十年的牢狱生涯,监狱里教了他们这些服刑犯人无数谋生技能。
八十年代的缂丝、裁剪服装,九十年代的电器维修和大棚种植,等过了千禧年之后,绒绣、软陶、竹刻、苏绣、剪纸、书画创作,甚至连音乐剧编演她都学过。
她声嘶力竭地呐喊:“我会,我会缂丝,我还会做织机。”
狱警和狱医对看一眼,嗤笑道:“你会缂丝,怎么不好好干活挣钱?非要把自己搞成这幅鬼样子!”
是啊,她为什么不好好生活?
明明上辈子,她在监狱里的每一天都渴望着出狱之后,能够好好过日子的。
为什么她重生了之后,又再一次重复了自己上辈子的人生?她明明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改变这一切的。
她嚎啕大哭,可是重生一次,已经是中了千亿分之一的彩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