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西津,还经历过日军的大屠杀,几乎每一个乡镇(公社)都有烈士陵园。
你一个侵华日军的后人,当着这么多中国人的面,说他们的同事,当年对你们一家关怀的无微不至,帮了很多忙。
你现在特意提起这事儿,究竟是感恩还是故意折腾人呢?
眼瞅着王老师表情越来越尴尬,薛琴感觉自己有义务站出来。
如果不是她要在工人夜校办日语班,人家王老师还在好好的当他的退休干部,也就不会有今天的事儿。
可她哪怕站出去,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因为这日本鬼子嘴里的都是好话。
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
但她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王老师回国以后,还怎么抬头做人?
情急之下,她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叶菁菁身上,轻轻捅了捅叶菁菁的胳膊。
叶菁菁其实也懵着呢。
她好烦这个小日本,纯粹没事儿找事儿。
实在没办法,她只能硬着头皮上。
毕竟当初工人夜校会办日语班,也是她大力建议的结果。
叶菁菁走上前,带着微笑:“川田先生,中国人身上有其他任何民族都没有的难以言喻的东西,那就是温良。温良是一种力量,是一种同情和人类智慧的力量。中国人的全部生活,是一种情感生活,是一种来自人性深处的情感,是心灵的激情,和人类之爱的情感。”
耳熟不?《觉醒年代》里头,辜鸿铭的台词。
这剧,叶菁菁前后刷了足有五六遍,好多台词都倒背如流了。
现在拿出来用,勉强也凑合。
她微微笑着继续往下说:“不仅是童年时的您,当年那些因为得不到足够的回国名额,被父母抛弃的日本遗孤,也在中国养父母的照顾下,健康茁壮地成长。成年人天然有照顾孩子的义务。”
川田先生微微愣了一下,旋即露出了笑容:“当然,如果没有中国人的善良,我也不能今天和大家见面。我谨代表东棉株式会社,欢迎西津纺织厂的各位同仁。”
啧,你看你看,就他这说话的风格,不知道的人见了,谁能想到他是日本人啊。
旁边那个专门负责迎接他们的日方代表,一开口味儿就明显不一样。
他再三再四地鞠躬,然后不停地道歉,因为接中国客人的大巴车在外面,他们得走过去。
田副书记都怕这日本小年轻的腰会弯断了,屁大点的事儿他有必要鞠躬一次又一次吗?
“没事没事,走走走,几步路而已。”田副书记开玩笑道,“两万五千里长征我们都走过来了,还怕这点儿路?”
川田先生哈哈笑:“是啊,我们中国朋友是不怕走远路的。”
田副书记的政治敏感度一点也不差,笑着接过话头:“只要道路正确,走远路其实也是最近的路。”
一行人往机场外去。
越走,西津纺织厂考察团的人越察觉到他们的格格不入。
从他们身旁走过的,人人红男绿女,个个衣香鬓影。
1978年的东京,不愧是国际化大都市。放眼所及之处,皆是光鲜亮丽。
跟他们一比起来,女同志还好些,一水儿是布拉吉,起码能出门。
男同志惨了,穿着西装,走在八月天里,引得不少人频频回头看,妥妥的乡下人进城。
叶菁菁也是服了考察团,大夏天的给人做什么西装?
可她也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
这时代什么都要票,尤其西装这样的东西,如果不是外事活动特批,大家根本穿不上。
商店里没的卖,街上也没人穿,要出国的人,必须拿着出国介绍信,到北京红都服装店定做。
也就是西津纺织厂有自己的门路,在本市就把西装给做了。换成其他地方做不好西装的,还得特地跑北京城呢。
她叶菁菁欣喜白得了两件布拉吉,凭什么不许人家男同志要西装?
就——
脱下来挂在手上嘛,这么大的太阳,也不怕中暑。
大概是因为她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同伴,川田一郎笑着问了句:“叶小姐在看什么?”
被点了名的叶菁菁从善如流:“我在看这座羽田机场,规划的真好。”
她伸手指向飞机腾空的方向,“起飞降落都是在海湾上空,不用飞到居民区,噪音小,对周围居民生活干扰少,非常棒。”
川田一郎惊讶:“你还看这个?”
叶菁菁点头笑道:“世事洞察皆学问。我们来一趟日本不容易,能多学一点是一点。毕竟——”
她笑容更深了,“学的多,能少走冤枉路。”
薛琴总觉得这两人绝对都话里有话,但具体是个什么话,她感觉自己的语文阅读理解水平还不够。
反正她没听明白。
她正准备偷偷问叶菁菁,大部队已经走出机场。
薛琴都没来得及偷偷跟叶菁菁咬耳朵,嘴巴先张成了O型。
车,好多车,马路上全是小轿车。
饶是她看过不少内部电影,此时此刻也忍不住深深地震撼了。
毕竟她从小接受的教育都是“这边风景独好”,“外国人民水生火热”。
这么多小轿车,这样高大阔气的机场,这样整洁清爽的大马路,配合着红色的大大的TOKYO标志(她知道是东京的意思),构成了日本给她的第一次冲击。
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才是城市,正儿八经的现代化大城市。
等穿过马路,上了大巴车,车子往前开,这种感受就更强烈了。
高楼,好多好多高楼,哪怕她坐在高高的大巴车上,也要仰着脖子看的高楼。一栋接一栋,好像永远没有尽头的高楼。
明明今天阳光灿烂,蓝天白云,色彩浓郁的仿佛流淌的油画,但她根本顾不上看,她目光所及之处,全是高楼大厦。
车子驶过的立交桥,她伸手数了一下。
呵!足足有六层。
西津六层高的楼房都没多少呢。
这就是日本啊,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日本。
即便她目光所及之处,能够看到无数汉字。
街头的路标上,商店的招牌上,银行的大楼上,各式各样的广告牌和示意牌上,都写着工工整整的汉字。
薛琴也没办法产生自己身在国内的错觉。
因为这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大巴车在立交桥上左转右挪,忽然间,呼啸声从他们的头顶上掠过,速度飞快。
车上众人都吓了一跳,眼睛珠子全盯着窗户外头看。
乖乖,这是什么?日本的火车吗?怎么这么快?嗖的一下就过去了,简直像幻觉一样。
“这应该是新干线吧。”叶菁菁饶有兴致地开口询问,“川田先生,现在日本的新干线速度是多少啊?”
川田一郎看了一眼兴致勃勃的叶菁菁,微微一笑:“一小时大概是二百一十公里。”
车里发出了惊呼,因为现在中国的特快列车,普遍速度也就是每小时五六十公里。
只有人家的四分之一!
丰要武脱口而出:“不可能!车子开这么快,会飞出去的。”
川田一郎笑了:“新干线用的技术,和传统的铁路火车不一样。老火车已经赶不上时代的速度了。”
薛琴好奇地追问:“那你们有这么多人要坐火车吗?”
她怕日本人听不懂自己的意思,急急忙忙补充道,“车子这么快,那班次肯定多,不然铁路空着多浪费啊。修新铁路花了好多钱吧。你们是有钱,但你们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是你们日本老百姓辛辛苦苦工作挣来的。”
她还想继续说下去,结果负责迎接他们的日方代表坂本松雄先激动起来:“你也赞同我们日本的财富是人民努力工作的成果?”
薛琴奇了怪了:“财富当然是人民创造的。”
叶菁菁也在旁边附和:“是啊,战后日本满目疮痍,街上卖的只有美国货。现在你们把东西都卖到美国去,比美国货卖得都好,可见是日本人民下了大功夫,努力奋斗的结果。”
坂本松熊克制了又克制,脸上的笑还是忍不住。
如果不是性别和民族特性限制,他真的会大力拥抱这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的。
知音啊,真是知音!
川田一郎也在一旁打趣:“能获得我们中国朋友的认可,真不容易啊。”
田副书记笑着接过话:“不不不,你们做得好就是好嘛,我们这回过来就是向你们取经学习的。”
车子里的气氛瞬间轻松活泼起来,众人都有说有笑的。
窗外望去,目光所及之处,高楼林立,直插云霄,钢铁的森林中却藏着另一座森林。
大片绿油油的草坪自带光芒,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
碧树苍翠,挺拔而立,枝叶繁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缀于这二者之间的,是繁花点点,白的如雪,粉的似霞,红的像火,开出了夏花的绚烂。
窗户开了缝隙,夏天的风吹进来,竟然带着花香。
哈!这就是1978年夏天的日本啊。
生机勃勃,经济高速发展的日本。
人人脸上都满怀希望的日本。
谁现在要是有钱好好在这里囤上几块地。等回头日本地价能买下整个美国的时候,转手卖出去,肯定能发大财!
可惜她穷,现成的发财机会也只能看着飞过去。
唉,真是太阳都突然蒙上了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