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坐下来不久,火车开了。
叶菁菁和薛琴说了一会儿话,火车又停下了,下了一堆乘客,又上了不少人。
她突然间发现不对劲:“哎,那一家是跟我们一块儿上车的啊,他们家干嘛坐火车?”
因为历史原因,西津有两个火车站,但这两站之间不算远,有公交车直达的。
在本市范围内,能坐公交车为什么要坐火车啊?
买火车票很麻烦的。
薛琴也茫然:“他们坐错车了?”
旁边上了点年纪的纺织厂代表们都笑了起来。
孔素梅更是直摇头:“哎呀,你们小年轻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呀。”
坐市内火车的人图什么呢?当然是图火车上吃油条不要票,掏钱就行。
这也算时代特色之一,火车上的饭都不需要粮票和油票。
所以会过日子的老百姓,会抓住这个漏洞,给家里改善一顿伙食,痛痛快快吃油条。
叶菁菁和薛琴听得目瞪口呆,前者是实在佩服老百姓的生存智慧,而后者不敢相信:“为了吃一顿油条,特地坐火车?”
孔素梅点头:“是啊,一个月定量四两油半斤肉,不想办法肚子里哪有油水。”
薛琴说了句傻话:“那他们不能吃食堂吗?食堂里炒肉又不要肉票。”
孔素梅哭笑不得:“又不是所有单位都有食堂。没食堂的单位多了去。去外面吃下馆子还要肉票呢。火车上的油条也不贵,人家当然首选在火车上吃了。”
薛琴瞬间沉默了。
她一直知道老百姓的日子过得不容易,可她头回知道不容易到,大家会为了吃一顿油条,还要想办法买火车票坐一次火车。
可如果所有人都这么坐的话,那就是在浪费铁路资源啊。
薛琴知道每辆火车的承载能力都是有限的。
哪怕是从城南站到城北站这一段路而已,再往前的车站卖票时,就得考虑到这一段路上人已经满了,不能再售票了。
相当于火车线路被截成了三段,前面后面都会被影响。
有多少人会因此买不上火车票,到不了目的地啊!
而且西津这样,其他地方呢?肯定也是一样的。
她越想越难受。
她不能指责钻空子在火车上吃油条打牙祭的人。谁不在想方设法改善自己的生活呢。
但她又同情因此买不上车票的真正需要坐火车的人。他们该多着急啊。
而这样荒唐的事,本来不应该发生的。
薛琴拉着叶菁菁,小声咬耳朵:“为什么火车上不要票啊?”
旁边也有位青工表示好奇,直接说开了:“火车上怎么就不要票呢?”
他的同伴接话道:“废话,火车上收哪儿的粮票啊?出了西津市,咱们的粮票都没人认。”
提问的人不以为然:“收全国粮票呗。”
“你想得美,你到哪儿换全国粮票去?”
这时代,全国粮票因为应用范围广,可比地方粮票俏多了,轻易换不到的。
薛琴听着,觉得有点道理,但不多。
直到其他同事猜测:“怕投机倒把吧。比方说有人自己带干粮,换了全国粮票在火车上却不买饭吃,那票不就被他攒下来了嘛。”
薛琴不由自主地点头,有道理,应该就是这样。
她捅捅叶菁菁:“你觉得呢?”
叶菁菁老实摇头:“我不知道。”
“你猜猜嘛。”
“这有什么好猜的?不收,咱们好好吃饭就是咯。”
其实叶菁菁的猜测比较阴暗,她更倾向于认为这是一种等级分明的隐形福利。
这时代,坐火车是要开介绍信的,外出探亲都要证明。
重重限制决定了,时不时就能坐火车的,是少数派,没有一定的身份,坐不了。
对于自己人里的少数派,从古到今,政策都倾向于优待。
偏偏出差又是个苦差事,坐在车厢里人的骨头架子都颠散了。
这时候,火车吃饭不要票,就成了补给出差人的隐形福利。
不过叶菁菁不打算说出自己的猜测。
没意义,不公平的事太多了。
她始终相信,改革开放的核心目的是打破这种等级分明的不公平。
一个社会只有流动起来,生活在其中的人看到自己比别人更好的希望,才有动力努力,生产力才能迅速发展。
从西津到上海,火车要坐足足五个小时。
叶菁菁可真不习惯,中途一度想要拿出书继续翻译。
但绿皮火车跟高铁不一样,坐在上面,颠簸得很,叶菁菁可不敢糟蹋自己的眼睛。
好在跟她一样害怕浪费光阴的人不少,有日语班的学员拿出了砖头,开始播放日语教学录音,大家伙儿都竖着耳朵跟着听。
带队的总厂副书记感叹不已:“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有干劲。”
叶菁菁也跟着努力听日语,可惜她从知道要去日本起,先是忙着期末考试,后面又赶工翻译教材。
到目前为止,她的日语水平还停留在背五十音的程度。
所以,她基本一句都没听懂,甚至听着听着还睡着了。
总厂副书记扫了她一眼,吓得薛琴浑身一个激灵,本能地为叶菁菁辩白:“她最近一直在找日本方面的资料,今天天快亮的时候才合了会儿眼睛。”
副书记收回视线,一句话都没说。
叶菁菁这一觉睡得可真香,中途起来吃了一顿青椒炒肉丝配米饭之外,吃完以后又接着睡。
如果不是火车到站时,薛琴推醒了她,叶菁菁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要睡到什么时候。
她机械地跟随大部队出了火车站,又上大巴车。
车子开起来时,她才清醒点,跟着薛琴一道好奇地打量车窗外。
乖乖,上海不愧是上海,全国公认的时髦地儿。
大街上虽然没几辆汽车,可街上行走的人,已经把夏花的灿烂穿上身了。
前头那个卷头发的姑娘,上身穿着红衬衫,下面一件山水画一样的灰白相间的裙子,好洋气咯。
最神奇的是她牵着的小孩,居然也烫了卷头发!
乖乖个隆地洞,起码现在西津城里,他们还没看到谁家小孩会烫头发。
“快看快看!”
前面有人招呼,“黄浦江,黄浦江到了。”
一瞬间,叶菁菁耳边立刻飘荡起“浪奔~浪流……”的旋律。
当然,是她脑补的,现在有没有这首歌还打个问号呢。
但这并不妨碍叶菁菁兴致勃勃地看向黄浦江。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夏日晴好,映入叶菁菁眼帘的黄浦江湛蓝得简直伟大。
江上白帆点点,蓝天白云真跟清洗过了一样。
薛琴忍不住冒出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念完以后,她才反应过来现在还没立秋呢,只能尴尬地摸摸鼻子。
好在叶菁菁根本没注意这茬,只惊讶:“原来黄浦江上还有这么多帆船啊。”
对,就是那种“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帆船。
“我还以为黄浦江上都是那种大船呢!”
这可是上海啊!
薛琴嘿嘿笑,跟叶菁菁咬耳朵:“我跟你讲,我妈说上海就舍得穿,什么都能省,唯独不能省一身光鲜。哪怕家里根本见不了人也一样。”
这话等他们下了车,到宾馆前台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得到了论证。
八月天热啊,橘子汽水不解渴,越喝越渴。她问人家服务员要水喝,服务员态度挺好的,笑眯眯的,给每个要水的人都倒了一杯。
正好是温水。
叶菁菁灌了一口,直接吐了。
妈呀,她怎么忘了,现在在上海自来水是真难喝啊。
太难喝了,有股化学药水的味道,有纺织厂的同事怀疑:“不会是被投·毒了吧。”
宾馆服务员笑不出来了,翻了个白眼,用方言嘀咕了一句什么,应该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厂领导赶紧打圆场:“上海人用的自来水就是这个味道,没毒没毒,不要瞎讲,水是好的。”
叶菁菁可真没办法觉得好,这么难喝,她都同情上海人民了。
不过她还是调侃了一句,帮忙缓和了气氛:“上海自来水来自海上,到底跟我们喝的江水不一样啊。”
众人跟着哈哈哈。
领导趁机提议:“走吧走吧,赶紧去自己房间吧,把东西先放下来。”
上楼梯的时候,薛琴还偷偷跟叶菁菁挤眉弄眼,示意她:看到了吧,上海人最讲究的是出门光鲜。
结果等到了目的地,一进房间大门,大家都震惊了。
乖乖隆地洞,不愧是大上海呀。看看人家宾馆这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