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包袱外都是土,脏得很,翠玉用自己的帕子垫在屋内的如意圆桌上,才把包袱打开,里面是一个小铜壶。
福晋丝毫不关心,齐嬷嬷便说:“猫儿贪玩,不定从哪儿挖出来的,拿下去吧。”
“嬷嬷……”一旁的碧玺咬着唇,欲言又止,看着这屋里只她们四个,才轻声说:“奴婢见过这个铜壶,就之前伺候大阿哥去上书房的时候。”
屋里像是落针一般安静,齐嬷嬷久经内宅,一瞬间就有了许多猜想,她连呼吸都一窒,厉声问:“你说的可当真?!”
碧玺被嬷嬷的样子吓到,一个腿软就跪在地上,急忙说:“奴婢指天发誓,记得清清楚楚,奴婢嫌弃这铜壶,还是大阿哥说造型古朴,另有野趣。要是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齐嬷嬷这时已经平静下来,她淡定的扶起碧玺,温和的说:“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该怎么做你们清楚。”
碧玺翠玉皆是福晋陪嫁而来,忠心耿耿,她们出去后,一个关好门窗,守在里屋门口,一个把其他人撵到院子里,自己站在窗下。
福晋望着几步远的铜壶,神情终于有了变化,眼泪不自觉的簌簌掉下来。
齐嬷嬷一咬牙,跪在脚踏上,声量不大可音色低沉,一字一句像重鼓敲击在乌拉那拉氏的心上:“福晋,您可不能再这么消沉下去了!”
“弘晖……我的弘晖……”福晋啜嚅着,喃喃自语。
“姑娘!”齐嬷嬷看着自己打小奶大的孩子,老泪纵横:“这铜壶蹊跷的很,本就不是大阿哥该用的规格,事后又被人埋起来了,姑娘,姑娘,若是真有个什么,大阿哥在地下也不得安宁啊!”
齐嬷嬷的话终于起了作用,福晋的眼睛里有了些许神采,灰败的两颊上浮起激动的潮红:“嬷嬷?你是说……?!”
“大阿哥就算种痘之后身体弱一些,可也没到一吹就倒的地步,咱们在府里哪样照顾的不细致?盛夏酷暑连冰都不敢给阿哥多用,好端端的如何就染上风寒了?况且碧玺说这铜壶是在马车里的,咱们不能日日跟着出去,谁知道阿哥是不是在外面着了别人的道!”
“我的儿子!要查……要查的……”
………………
听小珍珠说铜壶已经送到了福晋面前,馨瑶自觉终于完成了一件大事,反正事情如何,福晋肯定能查到,只要别牵连到她就好。
心里的大石头放下,整个人也轻松下来。她推开槅窗,感受一把暮夏的微风,想着要好好犒劳一下自己。
想到这里,她屏退了其他人,自己进到左次间卧室,从架子床内侧摸出一个小盒子。
原主的家庭说普通也普通,说不普通也算高贵。大清国的人都知道,当今康熙皇帝的第二任皇后孝昭皇后,出身钮祜禄氏,是大清第一巴图鲁、开国五大臣额亦都的亲孙女。而馨瑶父亲凌柱的祖父,则是额亦都的堂兄额亦腾,这对堂兄弟是同一个祖父。
馨瑶整理记忆,发现她现在和孝昭皇后也算是远房堂姑侄。
只不过开国那时候大家都穷得很,额亦都是军功起家,刀口舔血自己挣出来的功名,成立八旗时被分到了素有后族之称的镶黄旗,百年以来,赫赫扬扬,就连四爷的生母,德妃的亲妹妹都嫁给了孝昭皇后的嫡出幼弟。
而他们家这一支就比较平庸了,有些不显眼的军功,被分到了镶白旗,连续三代和汉军旗的女子联姻,从中等贵族跌到了末等。要不是馨瑶有两个堂叔在旗里担任佐领、河道,可能连贵族都算不上了,她父亲才是个从五品的旗内小官呢!
可能是眼看仕途没什么指望,凌柱把力气都用在了别的地方,家里一妻两妾不停的生孩子,站住的有四子三女,馨瑶是长女,和她一母同胞的是一哥一弟。满人家的姑奶奶都是娇客,是以馨瑶被指给四阿哥的时候,父亲对她寄予厚望,一下子给了她三百两银子。
这三百两银子分为二百两的银票,和一百两的银锭。馨瑶看着这十锭胖嘟嘟的元宝感慨,她来了一个多月,还从来没用过呢。
她叫来白鹭,给了她一个银元宝,笑吟吟的说:“这一个多月府里气氛一直低迷,你们也跟着我受苦,你把它拿剪子绞成散碎银子,去内院膳房叫一桌席面,咱们关上门来也好乐呵乐呵。”
“格格……”白鹭内心感动,可还是劝道:“格格若想吃些好的,单独点菜便是,不用怜惜奴才们,若是现在就用银子买……”膳房的太监们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格格的那点银子能买到什么时候呢?
白鹭如此为她打算,馨瑶很高兴,笑意越发深:“你不必担心,又不是天天大鱼大肉,如何就吃不起了。咱们的日子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她还得生乾小四呢,四爷早晚会来配合一下的吧?
胤禛今日回来的早,顶着大太阳疾步走进内书房里,才松了一口气。他接过热手巾擦了把脸,问道:“福晋今日如何了?”
苏培盛的徒弟张起麟一直留守在府里,他立刻回道:“回爷的话,福晋今日进了些米汤,瞧着精神好多了。”
“黄大夫怎么说?”太医不能时时过来,因此在外院养着几个大夫。
“黄大夫说就这么着慢慢进食就行,只要福晋能放宽心思,用药膳即可。”
胤禛听了,重重点了下头:“此话在理,让他们用心伺候着。”
这时苏培盛端着一盘冰镇西瓜进来,轻轻放在小几上。胤禛拿起一瓣,脑海里突然蹦出来某只小松鼠。
按说钮祜禄氏这身份不该怠慢,可自己实在没精力没心情去找她,这满府也都绷紧了神经,可前几日初见,钮祜禄氏既没有看见他的激动进而邀宠,也没有因被冷落吓得唯唯诺诺。
竟然只想着吃西瓜!
“苏培盛,”胤禛看着手里的西瓜心情复杂,“去给钮祜禄格格送一盘冰镇西瓜。”
“……??”苏培盛懵了一瞬间,答应了下来。
苏培盛出门去跟张起麟吩咐了一声,张起麟也是摸不到头脑,他朝屋内的方向看了一眼,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谄媚的说:“师父,您提点提点我这不成器的小子?”
苏培盛其实也有点摸不准,可他怎么可能在徒弟面前露怯?是以他吊着眼角,老神在在的说:“你倒还知道自己是个不成器的东西?主子爷的事儿你也敢随便打听,想想自己和别人的身份!”
第7章 四爷想要满军旗的阿哥……
张起麟琢磨着苏培盛的话,立马带着人朝西后院奔来。看来主子爷是打算开始在后院活动了,钮祜禄格格在这群侍妾里出身最好,又被冷落了这么久,可不是要先表示表示?
他进了西后院,郭氏的丫鬟碧莲眼尖,放下手里的绣绷子下了台阶,一把迎上张起麟,甜甜的说:“张公公怎么来了,可是主子爷有事吩咐我们格格?”
她声音细尖,好似要传的全院子都知道,另一边廊下的黄鹂不住的撇嘴。
张起麟愣了一下才想起面前这丫头是谁,正想搪塞过去,谁知就这么一个空档,郭氏就从西厢房出来了,站在门口手扶廊柱,娇声呵斥:“碧莲,不得无礼,还不快请张公公进来。”
张起麟心里尴尬的不行,这都哪儿的事儿啊?他麻利的给郭氏行礼,然后轻声说:“请郭格格恕罪,奴才当不起格格一个请字,奴才来是遵主子爷的吩咐,给钮祜禄格格送东西的。”
郭氏脸上的娇笑当即就僵在脸上,碧莲知道自己闯了祸,缩在一边不吭声。
黄鹂先是被这巨大的惊喜给砸晕,反应过来立马几步跨进屋里,冲着左次间惊天动地的大喊一声:“格格,主子爷给您赏赐了!”
然后深呼吸一口气,矜持的走到张起麟面前,轻声说:“张公公,我是格格身边的黄鹂,请随我来。”
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看的张起麟一愣一愣的,好半晌才缓过来:“……黄鹂姑娘,有劳了。”
馨瑶刚午睡起来,正捧着一杯温热的蜂蜜水醒盹儿,白鹭站在身后给她重新梳头,听到黄鹂的大喊,三两下就绾了一个发髻出来,推着她就来到堂屋。
馨瑶坐在堂屋宽大的圈椅上,面对着张起麟行礼时,还没回过神来。
“张公公客气了,黄鹂,给搬个杌凳,白鹭,倒碗茶来。”
张起麟心里满意,脸上表现的受宠若惊,让身后的小太监奉上食盒,有心卖个好,便说:“主子爷中午进了一些这瓜,觉着好,便让奴才巴巴的给格格送来了。”
馨瑶果然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迟疑着说:“主子爷……能这般想着妾,实在是让妾身诚惶诚恐。”其实她想问四爷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起她来了,剧本不对啊?
张起麟听出她的意思,笑的像个喇叭花,放轻声音说:“格格太过于自谦了,满院子有几个比得上你呢?”
寒暄几句,白鹭又塞了个厚实的荷包,才送走他。馨瑶看着西瓜有点疑惑,黄鹂立刻笑着说:“张公公的话说的再对不过了,格格姓钮祜禄,就比旁人强出一大截去!”
馨瑶这才放下心来,笑呵呵的啃起瓜来,啊,果然吃了冰镇西瓜的夏天才完美!
白鹭上来拧黄鹂的嘴,笑骂道:“好个猖狂的小蹄子,什么胡话都敢乱说,也不怕被人听了去。”
黄鹂冷笑一声,凑到门口大声说:“让她们随便听随便说!也不知道丢脸的是谁!”
郭氏隐隐约约听见了黄鹂的嘲讽,气的差点咬碎一口银牙,她两手紧紧扯着丝绸帕子,对着跪在面前的碧莲骂道:“都是你这个轻浮的小贱人,害的我今日丢了这么大的脸面,还不自己掌嘴。”
碧莲不敢反驳,一边哭一边狠狠扇自己的脸,嘴里还呜呜咽咽的说道:“是奴婢的错,请格格息怒!”
西厢房的右次间靠近正屋的西暖阁,正在陪武氏玩双陆的大丫鬟听着外面的动静,一分心走错了位置,不好意思的笑笑:“还是格格稳得住。”
武氏不置可否的扯了一下嘴角,依旧盯着棋盘:“让她们闹去,都还年轻呐!”
傍晚,黄鹂从内膳房领膳回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太监拎着几个大食盒。黄鹂还说,上午送去的银子也还回来了,馨瑶听了,啧啧两声,果然四爷是这府里的风向标,不过送了个西瓜,膳房就这般好说话!
原本她是要在堂屋支上大圆桌的,后来想到白鹭她们打死也不敢和她同桌而坐,自己一个人对着一个大桌子着实无趣,是以她仍坐在右次间的罗汉床上。
白鹭在榻前摆了两个低矮的小几拼在一起,后面放上脚踏。她先把几样精致的主菜摆在榻上的炕桌上,才将剩下的菜放在小几上。馨瑶看着炕桌,不自觉的就咽了下口水。
正当中是一道火腿炖肘子,这可是个火工菜,腌得的金黄的火腿与炖的银白的猪肘子一起,酥烂软糯,咸鲜味美。另有一盘明珠豆腐,将鲜嫩的南豆腐碾成泥,加入鲜虾肉粒、马蹄末、姜末及面粉糊等,调以绍兴黄酒、胡椒粉等佐料,挤成丸子下锅炸的金黄,鲜美可口。
它的左边摆着一碟子胭脂鹅脯,右边放着一碗蟹粉狮子头,再加上酸口开胃的酸笋鸡皮汤。馨瑶直想仰天长叹,怪不得后院的女人全朝着四爷使劲儿呢,天天这么吃也太美了吧!
白鹭拿出一小壶柑橘甜酿,给她倒了一盅,笑着说:“膳房的钱公公说席面哪儿能没有酒,特地进了这壶果酒,说是用柑橘酿的,在宋朝还有个雅致的名字,叫‘洞庭春色’呢!”
馨瑶美滋滋的受了,只觉得醇厚可口,余香绵长,她白瓷般的双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眼波流转间多了一丝妩媚,抿着嘴角的两颗小梨涡,笑吟吟的对着下首的人说:“跟着我你们也受了不少委屈,今日不必拘谨,快安心吃吧。”
黄鹂今日狠狠出了一口恶气,畅快的不得了,她自来爽利泼辣,便端起自己面前盛着温水的小杯,高兴的说:“今日不过是个开始,格格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赶明儿生下了小阿哥,可要记得多赏我一些!”
“哈哈,好!白鹭快拿个本子给她记上!”
馨瑶痛快的闹了一晚上,第二日又恢复了以前悠闲的日子,四爷自从赏了西瓜之后再没动静,她也不在意。
小珍珠依旧不定时来找她聊八卦,辅以青雀的半吊子情报,馨瑶倒也跟着上府里的时事。
福晋的病渐渐有了起色,慢慢打点起精神来处理那个铜壶,过了几日果然查到了老何头的身上,谁知老何头竟然吊死在自己屋里……
后面的事馨瑶不得而知,待进了八月里,天气已经完全转凉,随着金菊的盛开,铜壶事件也就这样淹没在尘埃里了。
正院里,乌拉那拉氏同四爷用完晚膳,一人捧着一杯香茗坐在炕上。
四爷关切道:“中秋节的事准备的如何了?你大病初愈,还要慢慢温补,不必太勉强自己。”
“多谢爷记挂,我无碍的,”福晋嘴里有一丝苦涩,“府里的日常交给李妹妹打理已是繁重,这点子事我还是能安排好的。”
四爷顿了一下,接着说:“你若是不放心,让李氏交还账册便是。”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福晋用茶杯挡住嘴角的一丝讥笑,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爷有日子没进后院了,也该去看看她们才是,尤其是钮祜禄氏,听说尚未承宠。”
那日发现铜壶后,她命人去仔细查这其中的前因后果,发现铜壶原本是埋在马棚里的。
而钮祜禄氏前一日刚被狗撵到马棚附近,第二日这铜壶就出现在她院子里了,弘晖之事与钮祜禄氏无关,铜壶自然不是钮祜禄氏埋的,那只能是来提醒她的,不论这女人目的如何,只当她投桃报李了。
反正爷早晚也得给钮祜禄氏体面。
四爷想起那个娇憨天真的小格格,也觉是冷落她太久了,这府里……总归还是得有一个满军旗的阿哥才行。
“爷心里有数,你早些安寝,爷书房还有事。”
第8章 四爷给馨瑶的全蟹宴
四贝勒府是个长方形,在那三路五进整齐院落的东侧,有一片林子,便是贝勒府的花园,这花园修的精巧奇特,颇有江南园林的神韵,花园南端一片郁郁葱葱掩映之下,有一排清雅的房舍,正是四爷的内书房。
书房为五间正房,两边各有耳房充作茶房等,此时胤禛正坐在东次间的紫檀镶大理石的书案后,细细查看近日的邸报。
六月初,皇上带着大哥直郡王、太子、八贝勒、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几位阿哥巡幸塞外,京城里面留下三贝勒和胤禛监国。
说是监国,其实每日不过去南书房点卯应事,处理些常规政务,军国大事每日仍旧快马送到皇上的行辕批示。
况且皇上刚走弘晖就夭折了,这两个月来胤禛心情悲痛,只照着南书房几位内阁大臣的奏报行事,这几日才打点起精神仔细思量朝堂局势。
年初时,从河间保定一带出现了大量流民涌入京城,皇上看着不像样子,下旨让好好安置这些流民,尽量发还原籍,后来才知道,竟是直隶部分地区在去年遭了灾,农民无法过冬才跑来的。
这不,前两日南书房就接到了几封折子,先是给事中黄鼎楫、汤右曾等人合疏弹劾直隶巡抚李光地安抚灾民不利,没能及时上报灾情,接着御史吕覆恒劾奏李光地随心意处理秋审事宜,又有给事中王原颏奏李光地荐人不当,看样子想一鼓作气弄倒李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