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珠的话如同一桶冷水浇下来,直把相无雪心头的火浇灭个干干净净, 最后剩下浓稠难闻的黑烟,袅袅升起。
相无雪沉默,半晌道:“我知道了, 多谢连大夫告知,还望连大夫照顾好祝姑娘。”
他明白是因为他祝荷才会疲累,才会染病,若是没有祝荷的帮助,他大抵是活不了,凉城也难以度过此次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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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荷症状并不严重,吃了三天的药基本痊愈,这几天麦穗日日给她送饭,小姑娘觉得自己帮不上忙,实在自责,她甚至想留下来照顾祝荷,却被连珠拒绝。
见着麦穗,不知为何祝荷倏然思及那个疯女人,于是祝荷决定再去看一眼。
简陋的帐篷内安静无声,祝荷道:“有人在吗?”
里面并没有动静,祝荷以为没人,正要离开,帐篷里传来一道虚弱沙哑的声音,像是喉咙被割开后用沙砾修补了伤口:“谁?”
是那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正常了。
祝荷试探道:“我叫祝荷,上次我们说过话,你还好吗?”
“咳咳咳,姑娘,别走。”说罢,女人焦急地强撑虚弱不堪的身体,拼尽全力踱步过去,撩开帘子,阳光刺得她眯起眼睛,面如白纸。
祝荷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凌乱的头发遮住面容,身体佝偻颤抖,她举起消瘦的手,眼神浑浊而执着,仰首道:“姑娘,你能帮帮我吗?求求你了。”
祝荷:“你是要找女儿吗?”
“对。”女人眼眶通红,“我女儿,我要找她。”说罢,女人直直跪下,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祝荷一惊,忙不迭道,“你起来,不要跪下,你女儿叫什么名字。”
女人跪在地上,听言捂住自己的脸,嘀咕道:“我女儿她叫......她叫......”
下一刻,女人突然哭了,恶狠狠敲打自己的脑门,含糊不清道:“姑娘,我不记得我女儿叫什么名字了,怎么办?怎么办?”
祝荷注视女人的脸,心中震惊,这世上真有那么巧的事吗?这个女人的眼角竟然有梅花胎记。
眼看女人急得要疯了,祝荷连忙道:“你女儿是叫麦穗吗?”
此言一出,女人立刻仰首,瞳孔激动缩小,顷刻间眼眸亮得发光:“对对对,她叫麦穗麦穗,我怎么可以忘了自己女儿的名字,我真该死,我真该死。”
女人疯了一样扇自己的脸,祝荷试图阻止女人的举动,却被她躲开了。
过了一会儿,女人回过神:“姑娘,你怎么知道我女儿叫麦穗?你知道她吗?”
“我知道,夫人,你是叫梅花吗?”
女人迟缓点头。
祝荷端量眼前的女人,缓缓道:“麦穗她很想你,一直在等你回来。”祝荷把先前麦穗对她讲述的话一一复述出来。
听着祝荷的话,女人捂住脸潸然泪下,肩膀剧烈颤抖。
祝荷言语尖锐:“你为何要回来?你不是抛弃她了吗?”
“咳咳,我从来没有抛弃过麦穗儿,她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命。”女人哽咽着,神色凄苦。
“那你为何不见了?”祝荷咬字道。
女人泪流满面,断断续续这些年的遭遇,她从未抛弃过麦穗,而是被她那个赌鬼丈夫卖给了别的男人,她不堪受辱,心里又记挂麦穗,是以竭尽全力逃跑,跑了一次又一次后激怒了男人,被男人卖到青楼,在青楼蹉跎数年。
若是没有回去见女儿的信念,绝望的女人早就自戕。
这几年,女人在青楼一面伺机逃跑,一面攒钱,她臆想着找到麦穗后就带麦穗离开那个家,给予麦穗更好的生活。
终于叫女人等到机会,女人逃了出去,混在流民中好不容易到凉城,结果却患上疫病,女人凭借强大的意志力挺到疫病药方的出现。
没想到真相会如此残酷。
透过女人裸露的皮肤,祝荷看到上面横陈青青紫紫的痕迹,像是斑点。
祝荷闭了闭眼,心情莫名的复杂。
原来麦穗并非盲目自信,她是真的了解自己的娘,也是真的相信自己的娘。
换做是她,她没有那种勇气去相信,去坚定。
仰头望天,祝荷想祝女士或许曾经找过她吧,只是她们母女之间终究是少了点缘分,注定了一辈子的遗憾。
祝荷感慨万千,祝女士若是知道自己死了,多少会伤心的。
不想了,感性从来就不适合她。
祝荷收敛心绪,道:“我现在带她过来见你,若是知道你也在找她,她肯定会很高兴。”
“不,她父亲还在吗?”
“淹死了。”祝荷说。
“淹死了,淹死了。”女人狂笑,“死得好啊,那个混蛋,不,死得也太便宜他了。”
“麦穗儿这些年过得好吗?”女人小心翼翼问。
祝荷:“等你见到她你自己问不更好吗?”
“不……”女人摇头,抽噎说,“姑娘,你告诉好不好?求你了,老天爷开恩,让我在临死前见到你,我不想留遗憾。”
“你此话何意?”
女人满脸苦涩悲痛:“我快死了。”
“你的疫病不是好了吗?”
“这一路我已经油尽灯枯,身体早就不行了,咳咳咳。”女人猛然吐出大量的血,脸色苍白得要命。
“我去给你叫大夫。”
“咳咳,姑娘,不要做无用功了。”女人叫住祝荷,眉眼溢出浓郁的死气,就像油灯里即将燃烧殆尽的一小节灯芯。
“你告诉我。”
祝荷沉默片刻,将麦穗的情况告知女人。
女人笑逐颜开:“这孩子总算苦尽甘来,我这个做母亲的没用,让她受苦了,幸好她最后遇到了贵人,不然……现在安好就行,我终于能放心了。”
“你不是要见麦穗吗?”
“咳咳咳,见了也只会让她伤心,姑娘谢谢你,我还想麻烦你一件事,不要把我死的事告诉麦穗儿,求……咳咳咳咳,你。”
祝荷为难了。
女人固执地看着她,祝荷无奈道:“希望有时候更折磨人。”
“可我不想她看到她难过,不想她真的没有了母亲,姑娘,求你满足我最后一个愿望,我感激不尽,来世必定为你衔草结环。”
祝荷请连珠过去,连珠摇头说无力回天了。
祝荷感到悲哀。
也许是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女人再没有要撑下去的意识,笑着面对死亡,当天夜里,女人死了,祝荷请人厚葬了她。
祝荷答应了女人的要求,却没承诺过以后不说,她想等麦穗长大,再把这件事告诉麦穗。麦穗有知情权,祝荷作为局外人没有权利剥夺。
“还难过?”连珠问。
“只是唏嘘罢了。”祝荷幽幽道。
麦穗对于这一切毫不知晓,不知道自己经历了生离死别,今儿还过来送了饭,顺道告诉祝荷相无雪很关心她的病情。麦穗不知道,她和自己的母亲就差了一点儿距离,偏偏母亲不愿意见她,以至于断送了母女相见的最后机会。
祝荷理解又不理解女人的做法。
连珠:“你病才好,早些休息吧。”
祝荷“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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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相无雪处理好城里堆积的公务,遂来慰问城外营地的流民,给他们准备了不少衣裳与食物。
通过连珠以及其他大夫的救治,营地已经没有新的疫病患者,只有正在痊愈的病人。
处理好所有的事,相无雪郑重地接见了祝荷与连珠,对她们表示最诚恳的道谢。
时隔多日,相无雪借道谢的名义终于见到祝荷,她气色不错,看来病确实好了。
祝荷:“大人,我想与你单独说些事。”
“好。”相无雪不假思索答应。
“请。”
至无人的角落,相无雪不动声色端详祝荷,率先开口道:
“祝姑娘,你的身体可好有恙?”
“没事了。”祝荷说。
“祝姑娘,是我对不住你。”
“大人,这话何必再说?我只是还人情罢了。”
接着祝荷把麦穗母亲的事告诉了相无雪 ,并把女人交给她的一百两给相无雪保存。
这是麦穗母亲努力藏好的钱,也是她特意留给女儿的钱。
没有人知道那个女人为了保护这笔钱遭受了多少事,也没有人知道她付出了多少代价与努力,但这笔钱象征着她对麦穗的爱,她的伟大与坚强,所有人毋庸置疑。
相无雪知道该怎么用,也知道该何时告诉麦穗真相。
“多谢。”相无雪道。
“无妨,麦穗是个好孩子。”祝荷说。
“大人,这些日子承蒙你的照顾,我感激不尽,如今恩情已还,疫病也得到控制,我也该去做自己的事了,谢谢你一直记得我的事,帮我找到雪葵的下落。”祝荷微笑。
相无雪:“你……要走了?”
“嗯,雪葵在等我。”祝荷道,“没旁的事了。”
说罢,祝荷转身离开。
目视祝荷的背影,相无雪心口冒出一股冲动,来不及多想,他伸手捉住祝荷的腕骨。
“等等。”
祝荷扭头,眸光困惑。
相无雪认真道:“祝姑娘,你可否留下来,我会让人去带萧姑娘回来。”
“经此一遭,我愈发明白自己的心意,请你恕罪,我心悦你,祝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