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刻钟后,祝荷姗姗回来。
堂屋内, 祝荷人未至而声先到:“相大人, 你来寒舍有何贵干?”
相无雪循声望去,只见祝荷戴着白色的帷帽, 周身暗香浮动。
“钱姑娘。”相无雪起身拱手,举止端正,“某不请而来,请钱姑娘见谅。”
祝荷笑了笑,转而道:“大人,翡翠楼一案有劳你费心了, 大人果然没辜负我对你的期待。”
“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吗?”祝荷反问,“大人,实话说, 你今日来是要将我缉拿归案?”
相无雪默了默,手心濡湿。
“并非如此......钱姑娘,冒昧问一句,你今后打算如何?若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尽管开口,某会竭力援助。”
祝荷诧异道:“大人竟然会好奇我今后打算,你是要偿还恩情吗?可是你我之间早无瓜葛了,大人已然完成答应好我的事,我们之间的账便一笔勾销了,今后还是......”
相无雪怔忡片刻,不染纤尘的面庞闪过一瞬的慌乱,下一刻他顾不上失礼,吱声打断后续祝荷的话:“钱姑娘,某的话一直算数。”
“什么话?”祝荷似乎听不明白,一脸疑惑。
相无雪眉头蹙起,沉吟道:“某对姑娘亏欠甚多,绝非那一件事就能偿还,若姑娘不嫌弃,某欲补偿姑娘。”
祝荷浅笑:“就只是亏欠?大人,我这人脑子笨,听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话。”
祝荷说着,一步步靠近相无雪,隔着素白的帷幔与相无雪对视。
相无雪看不清祝荷的样貌神情,祝荷反之。
被祝荷直视,相无雪难免不自在,心潮紧张到七上八下,抿了抿唇,睫毛垂落,于眼睑处拓下浓密阴影。
屋内落针可闻,久不得相无雪回应。
“怎么不说话了?大人。”
相无雪垂目:“姑娘可是有了去意,要离开京城?”
祝荷模棱两可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相无雪心弦紧绷,面上淡声说:“姑娘不妨留在京城。”
祝荷像是没听到:“对不住,我没听清,大人你说什么?”
相无雪眸色沉静:“姑娘不妨留在京城。”
相无雪的阿姐出家前曾留话,有朝一日相无雪遇到欢喜的人,不论如何都要抓住机会,否则若是错过,便会空留下一辈子的遗憾与懊悔。
相无雪记住了话。
祝荷笑了:“我为何要留?这京城于我绝非好地方,就以我曾经的身份,不知多少人要找我,我可是很烦的。”
静默须臾,相无雪一本正经道:“某对姑娘保证,会护住姑娘,不让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祝荷好似没当真:“大人这样的话都对谁说过?”
相无雪怔愣片刻,耳朵悄无声息红了,半晌才回话:“不曾有过他人。”
“不曾有过他人?”祝荷细细咀嚼这句话,随即意味深长笑了笑。
相无雪被这下笑声搅乱了心湖。
“真的吗?”祝荷说。
相无雪闻言,一时羞于回答,感觉陷入两难之地,他明白祝荷在调戏他。
“大人。”
须臾,相无雪端起一张淡漠正经的脸,说:“是。”
祝荷轻笑,笑意回荡在屋中。
然后听她转而道:“大人做这些难道只是偿还吗?”
相无雪闭了闭眼睛,如是说:“非也,是某......私心作祟。”
祝荷不依不饶:“这话从大人嘴里吐出来着实新奇,大人为何有了私心?”
相无雪瞳中浮动羞愧且紧张的情绪,神情凝雪,久久不语。
祝荷:“大人要当多久的哑巴?大人若不说出个真话来,我是断不会改主意的。”
相无雪定定神,绷着光洁的下颌:“因为某......对姑娘有了不轨之心。”
话一出口,相无雪心口狂跳,他想幸好她戴了帷帽,看不清她的神色,莫名带给他几分希望。
祝荷好像有几分意外,未料他会如此诚实,张口就问:“大人心悦我?”
感觉到祝荷打量的目光,相无雪头一次体会到手足无措的滋味,脑中险些乱成一团麻绳,紧抿着唇应声。
四周静谧,祝荷并未第一时间回答,只是注视着相无雪。
相无雪屏住呼吸,眼中将将溢出失落。
正当他心一点点往下跌落的时候,祝荷忽然开口,语气带着恍然大悟的随意:“哦,原来是这样啊。”
听言,相无雪慌乱紧张的心彻底坠落委地,神情覆上落魄,犹若蒙上灰色尘埃的冰雪。
祝荷睨他一眼,端茶小酌一口,而后才笑着说:“我没想到大人竟然会心悦我,着实让我好生意外。”
相无雪沉默许久,起身凝眉道:“对不住,钱姑娘,是某唐突了,若有冒犯到你,还望恕罪。”
祝荷道:“大人道歉作甚?说来我还没做过刑部侍郎夫人呢,正好试试。”
话音一落,相无雪一时没反应过来,大脑一瞬空白,清冷的面孔瞅着有几分呆意。
片刻后他仿佛受到极大震撼,短暂的错愕后,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仰头。
他完全没料到祝荷突然就答应要嫁给他,着实令他猝不及防。
原以为得不到回应,或是得到拒绝嘲笑,却不想结果如了他卑劣臆想出的期许。
相无雪眉宇舒展,缓缓抬起眼帘,瞳孔震动,冰雪消融,眸中有了明亮的光,溢出几分抑制不住的愉悦,耳尖染红。
哪怕相无雪生来性子内敛,此刻也忍不住情绪外放。
祝荷端量相无雪的模样,其实她只是说笑,根本没走心,可相无雪却当了真。
但祝荷并未解释,反而还加重了调戏之心,故意道:“怎么了大人,你反悔了?还是我误会你的意思了?”
相无雪慌张一瞬,旋即下意识摇首:“不是......”
相无雪忽然不知道该如何说话,费尽心思酝酿半晌,才生硬道:“姑娘并未误会。”
祝荷:“那就好。”
相无雪听到自己激烈的心跳声,动动唇瓣:“姑娘是愿意留在京城了?”
祝荷:“嗯呐。”
相无雪锲而不舍,仿佛在确定什么:“姑娘真心愿意嫁给某?”
祝荷睨他:“你说呢?大人。”
相无雪避开她的视线:“钱姑娘,你若心下不愿,可直接与某说,某不会勉强你。”
祝荷:“没有人能勉强我,大人,我是真心的,大人不是喜欢我嘛,我想以大人的品行,肯定不会亏待我,会对我很好的。”
相无雪面皮发烫,冷淡地别开眼,冷静说:“请姑娘莫要戏耍某,某一字一句俱是由心而发。”
“我哪里戏耍大人了?我说了,我是真心实意的。”祝荷嗓音真诚。
相无雪清冷自矜道:“姑娘此话脱口,那就再无转圜余地。”
祝荷嗓音坚定:“我相信自己的直觉,当然,我也相信大人,毕竟大人从未让人失望过。”
说罢,祝荷刻意俯身靠近相无雪,白色面纱轻轻搔过相无雪的鼻梁,带来一阵痒意,痒意绵长,直入相无雪的心房。
鼻端俱是祝荷身上散发出的淡香,加之祝荷暧昧亲近的言行,相无雪被撩得脑袋发晕,耳朵嗡鸣,心跳如擂鼓,面上表情一贯的淡漠,可脖颈及耳朵早已浮出悸动的薄红。
内心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恨不得抱住眼前人,可相无雪得知如此举止太过冒犯,是以用极强的意志力硬生生压住。
相无雪恍恍惚惚“嗯”了声,回过神,他也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
祝荷:“既然双方都愿意,那大人何必还要离我那么远,大人,坐过来些啊。”
祝荷拍拍旁边的椅子。原本两人是相对而坐。
相无雪依言挪步坐下,身体紧绷如一根才被打造出的琴弦。
“大人你的耳朵好红啊。”耳畔传来祝荷好奇的声音。
“这是天生的吗?我看不像,我记得以前不是这样的,那是怎么回事?”
相无雪心在跳,脸却不见红,极力克制心潮后,犹豫着打下腹稿,一本正经说:“许是热的。”
“哦,原来如此,眼下夏至,哪怕到傍晚,还是热。”祝荷抱怨道。
“姑娘若觉燥热,某给为姑娘运冰来,某还有一处避暑的庄子,姑娘不妨住到庄子去。”相无雪提议道。
祝荷:“我还有些事,暂时得住在这里。”
她忙着和翡翠楼的姐妹分了李妈妈金库里的钱。
金库里的金块珠宝不少,因要利于携带,祝荷差不多要兑换成银票,哪怕有长河帮助,为避人耳目,也得些时日。
得彻底分了钱,其他姐妹也各有去路后,祝荷身上的包裹也彻底轻了。
她想再干几票就准备收手,上辈子她觉着是自己太过贪心,分明赚得很多了,却没及时收手,这才导致悲剧。
这辈子她得控制自己,得让自己享享清福。
“好。”
“大人,我都要嫁给你了,你为何还要叫我姑娘?”
相无雪:“我......”他哑然。
“叫我仙子吧,至于我嘛,叫你无雪?”祝荷想了想,“算了,叫习惯了,还是大人吧。”
“我表字瑾之。”
“瑾之?”
相无雪已指尖沾水,在桌上写下“瑾之”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