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娘子叹道:“打扰郁娘子了。”
赵娘子走后, 郁卿坐在正堂中,久久不曾言语。
侍婢们唤了她好几次,郁卿才恍然醒来。
她从正堂出来, 在牧府中慢慢走着,身前身后簇拥着一大群人,却不知该去何处。
抬头望见高耸的藏书阁,从此处可远眺整座平州城。
郁卿登上阁顶,夕阳照亮满城乌瓦, 天尽头金辉闪耀,映得她睁不开眼。
“夫人当心风大。”侍婢拦着她,不让她靠近窗户。
郁卿嘲笑道:“你们以为我会往下跳不成?”
侍婢犹豫地瞧她一眼,近来夫人说话越来越少,面无表情,是人都能瞧出她整日忧郁。之前她从城楼台阶上摔下来,牧大人特地嘱咐过,莫教夫人做傻事。
“我想看看夕阳。”郁卿叹了口气,“你们都下去吧。”
侍婢蹙眉道:“夫人为何心情不佳?可是奴们服侍不周?”
郁卿不想回答,只静静坐在阁中,让灿烂的夕阳,融融晒在脸上。
真暖和。
她笑着想。
侍婢们瞧着她笑得发自内心,不像悲伤模样,犹豫地退下。
不久后,夕阳的余晖最终落下。夜风吹过八方开窗的阁楼,家家户户燃起烛火。
侍婢们上来劝了许多次,她一直不走,月已上中天,还独自坐在原处,望着远处星空。
阶梯上传来嘎吱声响。郁卿头也不回道:“先下去吧,我再坐一会儿。”
然而来人并未停下脚步,郁卿抬头看去,与谢临渊的黑眸对上。
“怎么在这里?”他皱眉道,“牧峙欺负你了?”
郁卿低下头,并不回答。
瞧她这副丧气模样,谢临渊心浮气躁想发火,但吵起来她又要哭。他盯着她半响,走过去一把将她抱起来,掂量了两下。
郁卿一愣:“你在做什么?”
谢临渊沉吟片刻:“……好像轻了一些。”
郁卿被这一出整得莫名其妙,胡乱推他。
谢临渊缓缓放手,板着脸生硬道:“你就是不愿和朕讲?”
郁卿的嘴唇动了动,最后什么也没说,她也不知该如何说起,裴氏怎么做,她管不了。没有裴氏,或许还有李氏崔氏…爸1四八一流9流散…归根结底,若谢临渊放手,那一切都可以了结。
谢临渊目光沉沉,盯着她好半天,才妥协道:“你不讲就算了,好歹说些什么。”
她还是不说话,只看他一眼,又望着窗外。
谢临渊被她这副模样整得烦躁不堪,拿牧峙珍藏的孤本泄气。烧完又觉得不解气,回身质问:“朕又做错了什么?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和朕说话?”
那孤本被火舌吞噬,一点点烧成灰。
郁卿忽然感觉,自己就像它一样。因为价值连城,能住在高阁中,最后被敌人付之一炬。
书能做什么?只能静静躺在书架上,等待人选择烧了还是藏着。
郁卿忽然无比愤怒,一脚踩灭了书上的火。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凭什么要她承担这一切?
谢临渊紧紧盯着她,最后无可奈何道:“你不说话就算了,至少别这样!”
郁卿抬起头,伸出手,掌心向上:“给我!”
“什么?”谢临渊蹙眉。
“冰糖葫芦。”郁卿冷冷道,“我心情不好,想吃甜的。你别告诉我你没有!”
谢临渊皱着脸,僵硬地伸出手,果然从怀中摸出一个纸包,嫌弃一般地飞速塞进郁卿怀里。
郁卿撕开纸,发现是核桃馅,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她边吃边问。
谢临渊冷笑:“你跑到天涯海角,就算死了,朕也能找到你,你永远别想摆脱朕。”
他说这话的模样真的很欠揍。
郁卿咬着嘎嘣脆的糖壳,沉默片刻,反问道:“你的意思是不论我去哪里,你都会陪伴在我身边,生死相随?”
谢临渊的脸突然涨红,赤色从耳尖蔓延到脖颈,触电般立刻起身,怒斥道:“你少自作多情!朕说的是你永远也逃离不了朕的掌控!”
郁卿淡淡哦了一声,点头道:“行,那是我理解错了。”
她又低下头去,攥着糖葫芦的竹签。
不吃,不出声,也不理他,思绪好似飞到天外。
谢临渊眉头紧皱,双唇微动,瞥她一眼,迅速转回来,硬声道:“你非要自作多情,朕也懒得管了。”
高处风冷,已是后半夜。
郁卿看着渐渐西沉的月亮,想到赵娘子所言,烦躁地闷声道:“你就不能放弃么?我承受不起。”
谢临渊垂眸。
地上一滩余烬,他指节掐得发白。
就算她要一直这样折磨他,他也做不到放手。
晨星渐渐升起,谢他一言不发离开。
郁卿瞪着他的背影,怀疑他每天都不怎么睡觉才时常发疯。
潜入牧府不是易事,还非得半夜来一趟,夜未尽就要走,就为了和她待两个时辰。
她回到屋中,睡了大半天,直到太阳快落山才醒。因此当晚谢临渊来时,她仍然没睡,靠在床头看一本北凉游记。
以前她总觉得古人的书很难读,没标点符号,还写得密密麻麻。但在宫中读多了更难读的东西,看这些游记竟也不头疼了。
谢临渊自己不睡觉,还理直气壮地管郁卿睡得晚,抽走她的书,顺便吹灭她看书的烛火,兀自抽开衣带上床:“朕就当你昨日说的是气话。”
郁卿躺平闭上眼,不理他。
床侧传来他掀开被子躺进来的响动。
良久后,她听见谢临渊低声道:“牧峙到底怎么欺负你了。”
郁卿睁开眼,盯着床顶:“不是牧峙,是你。”
谢临渊深深蹙起眉:“你想骗朕?若真是朕欺负你,你早就一拳打过来了。”
“……”郁卿觉得谢临渊还是太了解她了。
问题的确不在谢临渊。只是她不想和他在一起,才总认为他在连累她,恐惧今后还会有更多人因谢临渊欺负她。
但裴氏冲着谢临渊而来,凭什么由她承担后果?
“裴氏派来一个人,让我喝假死药回京都。我也不知道裴氏要做什么,你知道假死药吗?喝了七日会像死人,没有气息脉搏,身体凉凉,醒来就神智错乱,什么都记不得。”
谢临渊猛地睁眼:“裴左丞?他好大的胆子!”
郁卿被他一把拽住翻过身,对上他的眼睛。
“谁威胁你,立刻跟朕讲!朕早就说过,这世上所有人说的话你都不要理,你只用听朕一人的!”
郁卿刚要给他一巴掌,立刻被他抱紧在怀。他心跳得飞速,气息也尤为急促。
郁卿不知他在紧张什么。
过了许久,才听见他略微发颤的声音:“不要喝那种药,听到了?”
郁卿没有答应他。
万一他再将她囚在宫中,她一定会不择手段逃跑。
上次她烧掉小院,让谢临渊误会她死了,他还不是当了四年皇帝?疯是疯了点,但还算过得去。
谢临渊又重复了一遍:“听到了吗?”
郁卿胡乱敷衍了两声,他这才作罢。
床帐昏黑,她一动不动躺着许久,几乎快睡着了,忽然感觉他胸膛在颤动,接着被谢临渊的笑声吵醒。
这人向来会发疯,郁卿迷迷糊糊给了他一拳,凑过去抱枕头,又被他拉回来。郁卿想也不想又锤他一下。
谢临渊忽然道:“你怎么还不让朕杀了牧峙?”
郁卿莫名其妙,转眼恍然明白,她主动向谢临渊说起裴氏威胁她,让他误会她态度松动了。
她淡淡道:“这有本质区别。”
谢临渊怒道:“有什么区别!你这一辈子都无法摆脱朕,还不如直接和朕回去。”
郁卿冷笑着接话:“那我就此放弃挣扎,直接回宫嫁你算了!”
谢临渊怔在原地,眼中闪动着不敢置信,忽然一点点笑起来:“好,你想选什么日子?”
郁卿一巴掌过去:“不是,你这个人——我说的是气话!反话!你听不懂吗?”
谢临渊被打了好几下,咬着牙不言。
“装什么听不懂!”郁卿踹他,“走开!”
谢临渊握住她的腿:“伤好全了再踹!”
郁卿气得拽起被子捂住头,不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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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一连数日,郁卿都没见到谢临渊。也不知他半夜来没来。但有侍从自前线返回牧府,同郁卿道:“牧将军邀夫人来定北军军营,夫人可愿?”
郁卿拢在袖中的手指捏住,立刻笑着应下:“当然愿意,容我准备准备,明日出发。”
她这两日在北凉游记中读道,万里无垠的敕勒川以北,鲜少有人烟。春日正是水草丰茂时,草地能高过人腰。从素兰河一路向西,可以抵达西域的大月氏。再往东走,就能重新回到大虞,又彻底避开途径北地诸郡县。
侍从走后,郁卿回到屋中,婢子听说她要去前线,连忙相劝:“夫人不知,前线危险,北凉荒蛮之地,有人殉的习俗,我爹爹就惨遭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