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临渊的长指梳入她潮湿的发间,捧着她的脸,指尖一点点描摹她的眉眼轮廓,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他艰涩地咽了咽,遏制住冲动,只为再听一次:“方才你说了什么?”
郁卿脸颊湿透,清澈的眸子迷蒙散乱,混淆今夕何夕:“渊、郎…8以4吧1六9陆三…”
谢临渊闭眼,陷入熟悉的黑暗,垂首与她前额相抵。
“我没听清,可否再唤一次?”
“你故意的!”
年少的郁卿羞恼地嘀咕。
不在金銮宫阙,不在庙堂明台,而浩渺天地间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
二人站在树下,她被他惹恼了,想推开他,气急败坏伸出手,却心疼他的伤势,转过去狠狠推了一把庭中榆树。
她痛得甩了甩,林渊立刻捂住她的手,刹那与她笑作一团。
枝上冬雪倾泄淋下,至他与她共白头。
-
浴堂殿在天子寝宫西侧,上次带她来时,郁卿睡得很香,可一入水便醒了,惊慌失措地扑腾,两条手臂扒住岸边的白玉兽首,浑身颤抖。
他才想起她怕水的事。
谢临渊立刻把她抱上池岸,等她在他怀中镇静下来,再下池,用手臂搭成一座半没入汤池中的桥,让郁卿坐在他臂弯里,同时扶着他与岸边,给她清理干净。
这次郁卿尚醒着,看见满池氤氲的热气,面色僵硬,在他怀里挣扎着。
谢临渊又一次将她放在池岸旁。
满室都在粼粼波光中摇曳,连视线都朦胧不清,热气蒸腾,让她周身暖香更为明显。
郁卿垂着脑袋,一手撑在岸边,另一只手勉强在心前拢住衣衫。她的衣衫早就脏污发皱,被丢在议政殿,如今身上裹着他的龙袍,半截衣带和纤长的小腿都浸在水中,顺滑如绸的发丝披散,发尾也落入汤池中。
她几乎坐不稳,需要他撑着腰背。
谢临渊垂眸不言,进入汤池,要将她也抱下来。
郁卿吓得推搡乱踹。水花不断溅起,最后发现水面只到她腰际。而她坐在谢临渊撑在池壁的手臂上。他贴得很近,另一手扶着她的腰,用身体圈住她,让她感受不出这个汤池有多大。
他塑起的墙与桥都异常坚固,郁卿这才安稳下来,沉默着不说话。任他缓缓地,试探地摘去她身上外袍,放在一旁,给她清理他造的孽。
郁卿坐得有点高,因此让谢临渊微微仰视着。
造化实在钟情于她,每一笔都勾勒出灵秀风韵。细颈弯曲的弧度,双肩与臂腕的线条,浑然天成,一路蔓延到指尖。好似栖息在沙洲的白鹭。
谢临渊不得不承认她美丽得超乎他所想。
而他印象中,郁卿一直是个上蹿下跳,没头没脑的野兔子,被他揪着耳朵捉住后,就一直用腿蹬他,踹他,红着眼睛竖着板牙咬他。
郁卿拧眉道:“你在笑什么?好瘆人。”
谢临渊唇角回落,淡漠道:“你踹人的力道太弱,像在打情骂俏。”
郁卿狠狠给了他一脚。
“……”
郁卿差点飙泪,她脚好痛:“你肚子怎么是硬的?”
谢临渊嫌弃地看着她,好似看笨蛋,忽然握住她的足跟,拽出池面检察。
她不着寸缕,膝盖屈起,被叠着腿压到身前。
“别乱动。”谢临渊皱眉冷声,看见她细白泛粉的足尖并没有红痕碰伤,就放下了。
郁卿怒目而视。
谢临渊似是不耐烦:“又要怎样?是你先踹朕的。”
郁卿羞恼地收回视线,垂着眼,不想计较了,翻篇吧。
满室水声。
半响,忽然听见他冷哼道:“你还想继续,那让你再踹朕一下。”
“??”
这真的是人么,这是狗吧?
郁卿气得想给他当头一锤,但估计他又会说挑衅她的话。于是她选择好好谈谈。
“我再踹多少次,也不可能做皇后的。”
谢临渊脸色迅速冷淡下来,长眉紧蹙不出声,就这么干站着。
郁卿忍不住笑了,为何不开心呢?刚才嚣张的是谁呀?现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哦?
谢临渊嗤笑:“你凭什么笑?”
“笑你可怜。”
“是你比较可怜。朕有江山万里,无上权力,你连一点份位都求朕赐予,朕随时都能将你打入贱籍。”他忽然贴近郁卿,浓黑的眸子里带着嘲讽,“就连你的身子都由朕摆布。”
郁卿毫不避让他的视线,认真道:“那为何我一笑,陛下就愣住。我一哭,陛下就焦急?我不笑不哭陛下就要犯疯病。我离开一刻,陛下就会心神不宁,要时时刻刻与我在一起?陛下不管多气愤,只要得到我一次,就能立刻恢复平静,全然忘了所有事。难道陛下还没发现么?你越靠近我,你越离不开我啊。”
“笑话。”谢临渊忽然后退一步,撤走他支在池壁上的手臂。
郁卿眼中闪过慌乱,即将淹水中时,瞬间被他拦腰提起挂在身上。
她惊惧未定,喘着气,手臂僵硬,死死环住他脖颈。
谢临渊挑眉道:“是谁在掌控你?”
还没待郁卿回答,他就作势要推开她。
郁卿立刻紧紧缠上来,不停往他身上爬。手臂缠着他的脖颈,将她的脑袋极力搭在他肩膀上,好似他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离开他就会溺死在水中。不论他怎么推,她都决心抓住他。
谢临渊轻轻推了几次,再没有动手,任凭她瑟瑟发抖贴在他身上,说什么也不松开的样子。
他从没见过她这幅模样,甚是稀奇。竟让他有种大仇得报,恨意解脱的快感,以至于心中怒火都暂时熄灭,甚至忘了质问是谁离不开谁。
他真该让她一辈子都待在水里,永远也不要游回岸边。
可是片刻后,郁卿缓缓睁开眼。
她又看穿了他。
这个对人对己都心狠手辣的暴君,对她却愈发狠不下心。
就像他会将她打入贱籍,但不会真放任她遭人凌辱。他会将易听雪下大狱,但会让平恩侯悄悄去照顾。他给她上脚链,但占有她后竟全忘了。如今只要打一架,他什么事都能既往不咎。
郁卿忽然明白,谢临渊再生气,也不会放任她落入水中,只会吓唬她。
他总让她有机可乘。
雾气弥漫,他整个人都倒映在她镜湖般的眼眸里。他们发丝交缠在一起,像水中游动的蛇。
郁卿歪着潮红的脸,环着他的脖颈,轻声宣布:“我已经掌控你了。”
谢临渊扬起下颌,喉结上水珠一滴滴滚落,感受到郁卿放在他颈后的手,因湿滑而紧张地抓握着他的脊梁。
他侧目冷嗤一声,似是根本不信,伸出手去推她。
他的力道极轻,甚至不及汤池波涛的推力。
郁卿暗中咬牙,忍住浑身颤栗的恐惧,就在他触碰她的一瞬间,松开了他。指尖从他脖颈滑落,手臂像一条柔顺的披帛,瞬息间落入水中,一滴滴水珠飞溅落在他侧脸。
她顷刻后仰,失去重心,汤池波涛上涌,淹没她的脸颊。
波光映动,点亮谢临渊眸底的一丝慌乱。
他猛地将她捞回来,紧紧抱在身前,指节牢牢扣在她腰身与臂间。
郁卿抖若筛糠,惊恐地喘着,再次攀上他的脖颈。
她抿着嘴唇,抬起湿透的长睫,勇敢与他对视。
谢临渊正无比愤怒地盯着她。
耳畔,彼此心跳声剧烈。
一声一声,是胜利者的鼓点。
热气氤氲,模糊二人的视线。
片刻后,谢临渊倏然转身,一把将郁卿提到岸边丢下。
自己抽了身干净寝衣披上,一言不发,径直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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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后,谢临渊再也没有来找过她。
郁卿敢笃定,他一定会用尽一切手段,竭力证明自己,不受她的掌控,切割和她所有的联系。
承香殿中,也没有人来教习,无人再提起居注女官的事。
谢临渊不来,郁卿也不提。
只有雪英偷偷望向她的目光,带着欲言又止。
终于有天,雪英再也忍不住了,问道:“夫人,你就不好奇陛下在做何事?”
郁卿缝着手中布偶,笑道:“嗯?在做何事?”
雪英目光复杂:“陛下要大婚了。”
郁卿只淡淡哦了声:“何时呢?”
“下月初八。”
郁卿说好,继续低下头缝着布偶。她最近经常请司娘子来跳舞,还给司娘子亲自改衣裳。雪英非常不赞同,宜春苑说到底不是良家人。
郁卿听罢没有多言,给雪英也做了一个布偶,身上套着一等宫婢的衣衫。送给雪英时,还祝她今后能得偿所愿。
这话好像有辞别之意,雪英也没细想,开开心心收了,还夸郁卿:“夫人手艺竟这样好。”
郁卿笑道:“一开始真的很不好,我制衣还行,绣花只能说够用。你可知,我第一次绣在手笼上,绣了一个——”
她忽然顿住。
绣了一棵极为简陋的树,由两个三角形,一个长方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