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若识相,就该懂得谁才是掌控她命运的人。
谢临渊似是以为她情绪低落, 拽着她在东市上走了一个来回。刚才她和易听雪都走过,现在看什么也不新鲜了。身边还有个随时会炸的爆仗桶,她看糖葫芦一眼,谢临渊就嫌弃地啧一声,让杜航给她买来,又不许她边走边吃。
夕阳西下,将整条街染得通红,霞光柔和了他过于锋利的轮廓,让他望向她时,眼中都添了几分温情脉脉。
郁卿心中升起一股熟悉的感觉。竟生出胆量,开口问出她犹豫了许久的事:“陛下,建宁王真死了么?”
谢临渊眸色忽然转冷:“你眼光真不一般的差,先看上朕的手下败将,又看上一个断袖,还有一个毛头小子。”
“毛头小子是谁?”郁卿迷惑,“你不要乱说。”
谢临渊嗤道:“你趁早死心,建宁王早被乱箭射死了。朕将他一刀一刀剁成肉泥喂了狗。”
郁卿不想听细节,胡乱点点头。
今早她从石头下捡到的纸条,是太后送来的。她可以助郁卿逃走,只有一个条件,告诉她建宁王谢非轶被软禁在何处。
可建宁王已经死了。
或许太后只是不愿意接受他身死的事实,才精神错乱,久居深宫,吃斋念佛。毕竟她与谢非轶母子情深。
那谢临渊呢?
郁卿偷偷瞟了眼他。
若谢临渊杀了谢非轶,太后定会恨他。郁卿又不能提供谢非轶的下落,这条出路只得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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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后,郁卿才得以吃上糖葫芦。
雪英从郁卿带回来的篮子里摸到一支桃花,便插在桌上瓷瓶中。这个时节京都桃花早已开败,雪英好奇这花枝是哪里来的。郁卿看了一眼含糊道:“巷口小孩送的。”
其实是易听雪去寺院访案时,见山中桃花还盛开,觉得新奇,就折了把。郁卿也觉得好看,随手拿了一支,混在一大堆针线杂物中带回来。
晚上谢临渊来时,只一眼,便冷笑着让人将桃花丢出去。
郁卿不清楚他到底怎么想,也不敢明面上生气,只得装作无所谓的模样。
她本以为这事就结束了,谁知第二日黄昏,谢临渊盯着她写功课时,内侍们抱着一大捆花枝进来,放在桌上。
枝上桃花正盛,还凝着细露,应是今日才摘的。
郁卿怔愣:“你折这么一大捆?我又不烧柴火。”
谢临渊淡淡道:“酿酒。”
郁卿懵了:“柴火酿什么酒?”
谢临渊紧紧盯着她,薄唇抿成一条线,片刻后忽然发火:“你少在朕面前装。”
郁卿顿觉好冤,好好说着话,发什么脾气:“我又没在酒窖做过工!哪知道酿酒需要烧柴?”
谢临渊连书都放下了,似要在她言行举止里寻找一丝伪装痕迹。
可她坐在案前,呆呆望向桃枝,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谢临渊为何又生气了。
下一刻谢临渊将桃枝通通丢在地上,响声震得郁卿莫名其妙。再看他时,他已垂下眼睫,静静阅读手中书卷。可郁卿没觉得他看进去一个字。
谢临渊冷哼一声,拂袖离去,带起书页飞起。
郁卿才不管他,哼着歌捡了两支花插在瓶中。她摆弄着花朵,唇角逐渐趋近平缓,想起一件事。
很多年前,她似乎给林渊酿过桃花酒。
……
谢临渊回来时已是傍晚。
郁卿见他便道:“我记不得了。”
“记不得什么?”
“陛下还记得如何酿吗?否则桃枝拿来也是白费。”
烛光下,谢临渊面色阴沉:“朕怎会记得这种闲事。”
其实他记得很清楚。因为她酿酒时,他全程都在她身边,给她拿酒坛,帮她倒米。
酒开坛那日,院中都是桃花的气息。她抱着一坛酒走近了,嘴上说着不可信的花言巧语,还问他:“你喝一口就脸红了唉。”
林渊无法看见自己的神色,亦能感受到从耳根的滚烫,便立刻冷了脸。
郁卿笑他整天生气,和河豚一样,拽着他衣角晃来晃去,还故意伸出手指戳他的脸,林渊从没见过如此放浪形骸之人,蹙眉回身避开。
郁卿戳了个空,缓缓放下手,失落叹道:“我酿酒的水平不好,你莫怪。”
她起身要走,林渊不知心中为何升起一丝烦躁,忽然拉住她的手腕,不让她离开。
二人僵持在原地,林渊沉默许久,终于低声道:“我不好酒,和你无关。”
郁卿噗嗤一声笑了:“你这人,怎么哄我还要拐弯抹角的。”
林渊知道,这句安慰之辞很拙劣,郁卿却总能越过他竖起的高墙,读懂他的用意。
他绷着脸,将声音压得平缓如常:“我说的是事实。我并未哄你。”
这句话惹得郁卿笑个不停:“好好好,我知道你出身好,不适口也难免的。再说,你也不是不给我面子,你起码饮了一杯。”
她似乎总能极快摆脱羞惭自卑,反过来找理由安抚他。
年少的郁卿重新坐下来,晃着腿笑道:“大娘跟我说,酒越酿越香,时间会让它更好喝。我把剩下这坛酒埋在树下,待你眼疾好了,我们再来赏今年的桃花。”
……
灯影下,谢临渊眼底晦暗不明,哑声道:“是你欠朕的。”
郁卿指着自己,茫然道:“我又欠陛下什么了?”
“你那年不是把酒埋到东墙树下了?”
“什么东墙?我埋酒?”
谢临渊咽了咽,忽然嗤笑出声。
随着这一声笑,回忆渐渐苏醒。
郁卿恍然反应过来埋的哪坛酒,顿时发愁道:“哦,你说那个酒坛子,我也记不大清了。如果没了的话,可能,可能被人偷了。”
其实她记得。她和薛郎成亲时,大家喝得高兴,她挖出来给乡亲们分了。
她不敢说真话。
谢临渊明显很在乎那坛酒。
“你想饮就叫光禄寺的司酝给你酿。”郁卿瞥他一眼,低声嘀咕,“你也别太执着了,不就是一坛酒,你如今要什么没有。”
她不说酒的去向,谢临渊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他看着满地桃花枝,心中唯剩愤怒和苦涩。恨她心安理得背弃约定,更不信她忘得彻底,只留他一人耿耿于怀。还要让他颜面尽失,面对她置身事外的模样。
她还不如死在那场大火里,至少一切都能停在回忆中。
“朕当初就该杀了你。”谢临渊一字一顿道。
郁卿被他语中的悔意吓了一跳。他说得挺真的,不像开玩笑。
郁卿越想越气,丢下笔,烦闷道:“你抛弃我在先,如今却来纠缠我,没这种道理。”
“朕从没抛弃你,是你背叛朕!”
郁卿惊得起身:“陛下有何颜面说出这句话?是你亲手将我送给建宁王!”
谢临渊亦起身斥责:“就算是朕误会你,朕也为你力压满朝文武,发兵蒲州,追绞一母同胞之弟。朕本有更周全的谋划,却宁为你背上弑父诛弟的罪名,不都是尽快救你出来!你以为这一切来得理所应当?”
“我哪知道!”郁卿试图解释,“我逃出来后就去找你,是你不见我!”
谢临渊冷笑:“但你在白山镇的一举一动,你去江都找林氏,朕都清楚!杜航就是朕派到你身边的线人。朕不过是给你一点教训,让你也尝尝日夜煎熬的滋味,让你清楚背叛朕的下场!你是怎么报答朕的?你扭头嫁给薛廷逸!”
郁卿浑身发抖:“你……”
果然如此!
她之前就怀疑杜航是谢临渊安插的眼线。
她左右奔波,去江都林府寻他。而他高居金銮,一定在笑她愚笨吧?
她真为当年的自己喝彩,她就该狠狠忘记关于他的一切!
郁卿含泪恨恨望着他,一把抄起手边香炉,想砸他的脑袋。
谢临渊避都不避,咬牙定睛回视,仿佛要她亲手砸。
但砸了又能如何?
砸了就能挽回她当年受的苦吗?
重逢时她还会同他耐心辩解,但如今郁卿已明白,大虞不过是他一言堂。就算说上几天几夜几箩筐,也捋不清他们的是非孽缘了!
“你就是个疯子!”郁卿气得流泪,丢下香炉,“建宁王登基好过你!”
谢临渊瞳孔骤缩,几乎不敢置信她所言。他僵在原地,颤抖的指节捏出噼啪脆响:“你说什么……”
郁卿说完立刻就后悔了,或许是没了薛郎牵绊,她竟直接说出心中所言。
她脸色发白,连连后退,毫不怀疑谢临渊会一怒之下掐死她。
趁他还没彻底爆发,郁卿扭头跑出了承香殿!
她提着裙摆,鞋尖飞快点过桃枝,也重重践踏在谢临渊心上。
扬起的飞花一路碾成白玉阶上泥水。
郁卿出门就抓住陈克道:“你们陛下疯了!快跑!”
陈克还没来得及询问,郁卿转眼就蹿出去了,快得像个兔子。
雪英张皇失措追来,跑出两步退回来道:“陈大人!夫人这次真惹恼了陛下,她、她竟说建宁王该登基。”
陈克脸色煞白,还没来得及瞧,一声碎裂巨响就从殿中传出。他赶快命内侍先关上外殿殿门,里面持续传来惊人的动静。
片刻后,谢临渊怒不可遏地踹开殿门。
陈克打眼看去,承香殿中一片狼藉,从四海诸国上供的珍宝顷刻化为不值钱的碎片。
他赶快垂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