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临渊停在他面前,俯视着他:“你可以带她走,朕也可以再觅良才。但你出了京,路过每一个吃人饮血的百姓,都要记得,你本可以一己之力挽救他们性命,但你为一个女人放弃了。”
薛廷逸在寥寥几句攻心之言下瞬间溃败,颤声道:“陛下何苦逼臣……”
谢临渊冷笑,这就是郁卿眷爱的人,好像也没多爱郁卿。她眼光真是越来越差,现是建宁王,后是薛廷逸。建宁王好歹死也要留给她密令,如今她居然爱一个连前途都不敢为她付出的人。若薛郎坚持只要郁卿,他还会高看薛郎一眼,并立刻杀了他。
“朕治你办事不利之罪,可有异议?”
薛廷逸颓唐道:“臣无异议。”
侍卫将薛郎带走后,平恩侯再也压抑不住心头怒火,上前劝谏:“陛下请三思,古有阎职为夺妻之恨,刺杀齐懿公。今薛郎身负天下寒门众望,夺妻或恐激起天下庶民沸怨。如今各氏族迫于君威,明面和睦,实际各怀鬼胎。陛下何苦为一女人将多年经营毁于一旦,令他们抓到把柄,显出丑恶嘴脸!天命陛下生为定国安邦,岂能为儿女私情牵肠挂肚,为一妇人失了人心!”
他从未如此直言劝谏,说完,竟生出悔意。
然半响,只听谢临渊淡淡道:“妇人?分明是仇人。”
平恩侯差点哽住。
谢临渊起身往外走。
平恩侯跟上他,力劝道:“不论情仇爱恨,都不值得乱社稷江山!”
谢临渊不耐停步。
夕阳落进殿门,在金阶上划出明暗清晰的一条线,明处金灿,暗处幽沉。
他站在明处,回首盯着平恩侯,赤红落日几欲燃起他衣上金龙,也将他身下影拉得斜长,通达暗处。
他嗤笑道:“朕何曾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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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晋御前侍卫杜航被任命去找寻郁娘子,但他毫无头绪,便斗胆问天子是否该严查出城的人。
谢临渊思忖片刻,教他行事最忌白费力气,找个石城镇书院贡生,于二月三守在去陇西道的路上。
杜航没问为何是二月三,但下午跟着天子去镇国公李家,天子竟允了李氏贵妃之位,只有一个要求,二月三日迎入宫。
镇国公不解为何如此仓猝。
但李氏一直想与裴氏竞争后位,裴氏有立后诏书在手,李氏总落下风。
这是打压裴氏的好时机,国公立刻谢恩。
杜航发现,天子行事尤为从容,仿佛根本不在乎郁娘子跑了。当晚他交接前,内侍们忽然搬了张新桌案进殿,杜航往里一瞧,发现旧的那张紫檀桌已被劈成了两半,奏章四散。
他瞧了一眼龙纹剑,犹记上元宫宴前,陛下还挂了个不太相称的金剑穗在剑上,如今也被拽掉了,丢在地上散开,仿佛落入泥中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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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声从太平街上过,进了铜花门,静默地停在一座宫殿前许久。
夜幕中的宫檐轮廓,仿佛一只蛰伏黑暗的猛兽。
郁卿醒来时,发现双手被捆在身前,后脖颈还留有淡淡的麻意,她睁开眼,入目是绣龙纹的衣角,九环金玉带。
谢临渊看向她的眼神,像是即可要将她凌迟处死。他手臂架在膝上,端着半盏茶不饮。
马车静停,茶汤却在晃动。
郁卿暗暗吸了一口凉气,她特地挑了谢临渊忙于迎贵妃的日子,悄悄出城,还是被发现了。
谢临渊宁可放下与贵妃洞房花烛,也要出宫来亲自捉拿她,可见恨她多深。郁卿也清楚自己做了什么,此举无异于当面给陛下一耳光。
事已至此,她退无可退,只得哭求道:“此事与薛郎无关,是臣妇执意要跑,求陛下给臣妇死得痛快点。”
谢临渊手上的茶盏忽然碎裂,茶水泼在织锦毯,湿痕慢慢爬上郁卿的指尖。
谢临渊猛抬起手,郁卿赶快闭上一只眼后缩,谁知他的手轻轻落下,手节捏紧又松开。
他反反复复地想,他本可以将郁卿留在宫中,却在她信誓旦旦的保证下心软了。郁卿想要面子,他可以将她接到奉国寺去,先以出家之名与薛廷逸断干净,再给她换个身份进宫。
可事实再次证明她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的本性。她满嘴都是谎言。七年前他就遭此耻辱,四年前更被一场大火骗到疯魔,重逢后竟又被她骗得彻底,三次栽在同一个坑里,他都想嘲讽自己七年以来毫无长进。
今日他坐在车里想了一路,如今终于想通了。
他起身将郁卿拦腰拎出马车,箍着她向殿门走:“是你非要闹得无法收场。”
郁卿抬起头:“是你让我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本来和薛郎好好的,是你非要拆散我们!难道陛下还记恨恩断义绝书吗?那是建宁王逼我写的!”
她不断挣扎着后缩,可她拼尽全力也扛不住谢临渊轻轻用力。
宫道上回响着谢临渊冰冷的声音:“朕早就清楚。”
郁卿没想到他全清楚,顿时崩溃道:“那你为何要招惹我?你都已经是九五至尊,想要多少女人就要多少,为何要反复折辱一个早就无瓜葛的反贼姬妾,一个寒门匹妇!”
谢临渊无端恼火,他不在乎什么寒门匹妇姬妾,他的确是九五至尊,但郁卿哪来的底气说出这句话?难道她就喜欢又穷又瞎又卑贱的人,比如林渊和薛廷逸那样?
她放着五品修仪,锦衣玉食不要,就喜欢缩在一间破烂屋子里,每天为多省两个铜板不舍得吃肉,宁可跟着薛廷逸受苦受罪。她是不是就爱倒贴?
郁卿想到易听雪还在大牢,顿时泪如雨下:“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给陛下以死谢罪行不行!”
谢临渊站定在殿门口,盯着她:“那你撞死给朕看。”
郁卿不禁噎住,心虚地抹了把眼泪,话虽冲动,但真要她现在主动撞死,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把易听雪送上刑场了。
谢临渊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冷哼一声,拉开殿门将她推进去:“随你。”
郁卿一进殿,立刻缩成角落里的一团。
谢临渊一手扶在殿门上,垂眼看她,沉默地想着。
他唯一做错的,就是没有永远将她锁在身边。
他不会再信她的任何鬼话,也不会可怜她低声下气的讨饶,不会再为她动怒,这些荒唐事就能结束。
今后发生的一切皆是她咎由自取。
随后谢临渊转身离开,可能是赶去和贵妃洞房花烛了,郁卿扬起脖子看着他走远,赶快用门牙啃着绳结,绳子系的是活结,拽了一下就松了。
四下无人,但远处有持刀侍卫把守,间或有禁军巡逻,跑也跑不掉。
郁卿失望地关上殿门,双臂抱膝蹲在陌生的大殿里,靠在墙角想着易听雪,渐渐睡着了。
……
再次睁眼时,夜色漆黑。
谢临渊身着素白的寝衣,未束冠,散着墨发,一脸嫌弃,拽掉她沾灰的外袍鞋履。
寒意掺着他身上气息,覆盖下来。郁卿吓得腿软,慌忙挣扎,却被他一把抱起往殿中的床上走。她不停推他搡他,试图用牙咬他,质问道:“你干什么!”
谢临渊顿时被气笑了,居然有人蠢到晚上不睡床,睡在殿角的地上,还反问他干什么。
郁卿被放到床上,触电般缩进角落里,四下无凶器,只好举起枕头威胁他:“离我远点!你这个掠脂斡肉祸乱纲常悖道逆理的昏君!”
谢临渊好似心情很好,不仅没生气,甚至还笑了好几声:“说得这么顺口,没少听城南那群穷酸书生骂朕。”
他掀开锦被也要躺进去,忽然皱了下鼻子:“你臭得朕头晕。”
郁卿顿时气得想用枕头砸他:“那陛下还不离我远点!”
谢临渊无视她的威胁,但躺下后的确并未再靠近,只闭着眼冷冷道:“再发出一个声音朕就砍了你郎君的脑袋。”
第35章 你今天必须跟我说清楚
据说人在夜里更容易发疯, 郁卿不想拿薛郎性命开玩笑,于是缩在角落里,慢慢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 夜色还浓着,郁卿感觉脖颈上有根发丝挠得她痒。她迷糊间睁开眼, 却发现身后有个人早就贴上来,把她箍在他怀里, 还缠得她四肢动弹不得。他鼻尖伏在她后颈弯, 气息时不时吹动她发丝。
郁卿想捋开这几丝恼人的头发,连手都举不起来, 很快又抵不住困意, 陷入睡梦中。心中却气闷,这么大的床不睡偏要挤她,不是嫌她臭吗?臭死这个狗男人!
真正醒来时,天边传来明晰的钟声。
郁卿坐起身,揉揉眼睛。
一个年轻的宫婢隔着帐帘, 轻声道:“夫人醒了?”
郁卿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挑起帐帘, 刺眼的午阳映入眼睛:“怎么这个点了?”
宫婢笑道:“陛下去上朝时, 特地嘱咐奴不要打扰夫人寝眠。”
郁卿拽住她的袖子急切问:“薛郎呢?你可有她的消息?”
宫婢垂下头,低声劝道:“夫人莫问了。”
郁卿颓然坐在床上,叹了口气。
宫婢名叫雪英, 郁卿听见这个名字,更是心中闷得喘不过气。
连饭都没吃两口,索性拉着她出去吹吹风。
天是晴的,但二月初尚冷,吸一口气能凉到肺里。
郁卿走出来, 回望这座雕梁画栋的宫殿,上面的牌匾以篆书写就,她不认得,从雪英口中得知这是“承香殿”。
长安宫建的极大极空旷,宫道漫长,显得极为威严庄重又寂寥。
郁卿不知道能去哪儿,让雪英带着她走。半路上郁卿觉得有些冷,雪英便让她停在原地,她去取个暖手炉来。
郁卿站了一会儿,听见墙后有两个扫洒婢女正低声议论,说陛下赏赐了李贵妃一对艳青金耳铛。艳青金只产自西域诸国,浓艳的蓝衬得人肌肤如雪。贵妃戴上后,当下写了一首诗回赠陛下谢恩。
二人说起那诗,皆感叹贵妃才华过人。她们念了一遍,郁卿竟没听懂,只辨得几个“月”“花”“圣”的字眼。
郁卿对诗词文章了解不多。她这几年识得了基本常用字,能读信写信,总也够用了,就算抄给她,估计也看不太明白。
回去后,郁卿好奇地问雪英:“你同我说说李贵妃呗。”
雪英犹豫地望着郁卿。
郁卿笑道:“你莫要误会,我还吃过李家喜糖呢。”
雪英更是一脸复杂,半响道:“陛下昨晚亲自带夫人进宫,然后就去议政殿,回来又陪了夫人,未曾见过贵妃。”
郁卿想听的不是这些,但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贵妃洞房花烛,谢临渊出宫抓仇人,晚上还和仇人同床共枕……
郁卿不敢细想,只觉万分尴尬。但人家今早有来有往地送礼,也不像互生怨气,她便放松下来。
雪英见郁卿脸色变换,问她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郁卿也没瞒着,说了艳青金耳铛和回诗的八卦。
“夫人脚下的垫凳就是艳青金。”雪英淡淡道,“论繁奢,承香殿属长安宫第一,夫人又何必在意一副耳铛。”
郁卿沉默一瞬,不想费精力与雪英辩论,其实她并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