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刀万剐绝非戏言,当年他于围猎场中,能将一母同胞的建宁王活活射死,还要命建宁王所有姬妾亲眼见证,实属残暴。
谢临渊料定她跑不了,所以愿意暂时放了她。但恨一个人到某种程度,单单砍头是不解气的,非要反复折辱才行。不幸她就是那个人。
“我跑不掉的。”郁卿闭着眼,无力道,“还不如不跑了。”
易听雪惊愕地望着她:“陛下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
“我这是有自知之明。”郁卿叹道,“我跑到外面去,若被歹人掳走,下场只会更惨。”
易听雪闻言也沉默了,前车之鉴,加上郁卿的确生得太出众,没有计划便跑出去,难保不会遭遇什么事。
“那你先改换容貌躲在京中,我拜托同乡照拂你。待时机成熟,我与你通信。你再出京,我找人在外头接应。”
郁卿犹豫片刻,想起谢临渊说的话,猛地摇头:“不好,若我跑了,他会砍你的头。”
易听雪咳了声,装作若无其事快速揭过:“你放心,此事有人会帮我。”
郁卿一听来精神了,睁大眼,透出浓郁的八卦味来:“谁这么好心啊?”
易听雪面无表情道:“你还是关心一下自己吧。陛下怨你不怨我,你跑了就行。明早我会带人来换你。我就问你一句,你想不想跑?”
“当然想!”郁卿道,“只要你有万全之策。”
易听雪笑了。
次日清晨,郁卿看到了自己的替身。他比她年轻许多,但身量相仿,是个唱曲的少年,自称受了恩情自愿来替。
三教九流多出奇人,他一开口,便和郁卿的声音学了八成相似。不出片刻,将郁卿的举止学得入木三分。化妆后,连郁卿都忍不住惊叹,难不成少年是她异父异母的亲姐妹。
易听雪通晓扮男子的诀窍,二人稍稍一改,郁卿便成了个灰头土脸的小厮。
收拾好行囊,郁卿跟着一个石城镇来的书生走出院门,彻底淹没在闹市的人潮中。
易听雪在家中打扫,忽地听见院门被敲响,打开却发现是宫里来的内侍柳承德,心脏骤然紧缩。
柳承德说上元节后,陛下会赏赐宴上各家一盏宫灯,以示君恩。易听雪没听过先皇有赏赐宫灯的传统,估计是陛下登基后做的。
她叩谢接过一盏走马琉璃灯。
正月的阳光将琉璃映得五光十色,璀璨绚烂。灯纸里依稀可见十二尾锦鲤,不知烛火点起时该有多灵动。
柳承德疑心为何薛夫人不出来接赏,屋内却传来一声怯怯的告罪。
“公公请恕罪,我睡到方才才起,尚未梳洗……”
柳承德听见“薛夫人”的声音,又瞧见窗纸中模糊剪影,笑着摆手道:“夫人不必慌张,昨夜二位看宫灯累着了吧?咱家也明白的,这就先告辞了。”
话音刚落,“薛夫人”走了出来,站在屋内的阴影中向他行礼。
柳承德见到了人,便颔首笑应。心中却叹,天子可纳寒门女,但若接了薛夫人进宫,朝中定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易听雪瞧见他远去的背影,才舒下一口气,扭头进了屋。那少年一瞧宫灯,惊呼道:“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灯,不愧是宫中赏的。”
易听雪只觉得灯柄烫手。
可惜白日无人点灯,如今上元已过,灯再美也无用了。
易听雪只好将它放进杂物堆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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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卿跟着石城镇同乡,来到城南一间院落里。此处鱼龙混杂,租住了不少寒门学子,皆是落榜之人,留在京都只为寻个世家大族投靠。若有幸被看重,至少能混个京都小吏。
同乡给郁卿安排了一间通铺。郁卿走进去一瞧,发现里面睡着两个老妇人,都是做浣洗杂工的。
二人皆表示不在乎屋中再睡一少年,看郁卿犹豫的模样,还嘲笑郁卿毛都没长齐,莫要害臊。
这位石城镇的同乡似是不知她是薛廷逸之妻,郁卿也不好明问,谢过他后,便兀自收拾起床铺来。
下午她出门吃饭时,听见院中寒门学子说起李家在布施结缘。李氏六房臭名昭著,但其他各房名声不错。长房镇国公夫人有意将族中贵女送去宫中,与裴氏竞争皇后之位,两家中定会出一位皇后。
如今天子登基已有五年,却迟迟未立后,也未有子嗣。即便他有性情古怪的传闻,朝臣们还是会明里暗里劝谏。
郁卿一边听一边点头。像谢临渊这么大把年纪还没娶妻的,还真是不太负责。君王自古都是三宫六院多子多孙,万一只有一两个皇子,还不小心染病死了,遭殃的只能是江山社稷。她作为平民百姓,也更希望大虞安稳,天子能多生几个有治国之才的皇子,别最后只剩歪瓜裂枣。
思及此处,又有点庆幸,还好谢临渊看不上她。否则真难面对他院里一堆妃子,每天翻别人牌子,地上一群与其他女人生下的孩子。
郁卿苦中作乐地想,她此时应该多谢林渊骗她之恩。
过了两日,郁卿收到同乡传信,薛廷逸在信中只写了两句:“不论有何时何事,莫要犹豫。寻良机逃出京都,不必顾我。”
郁卿捏着信纸,心中泛起隐隐的不安。她日日盼望薛郎给她来信,又不敢打探。近日有官兵来例行貌阅盘查,郁卿交上伪造好的文书便被放行。
李家布施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次郁卿竟也领到了糖酥,这年代甜味足的吃食不多,她吃得很开心。
旁人说这是李家分发的喜糖,天子已经下了聘,要迎一位李家贵女进宫做贵妃了。
郁卿一顿,忙问他:“何时迎啊?”
那人道:“二月三。”
郁卿心中担忧,如今已是廿五,易听雪已经好几日没来信了。
果然,隔天京中就传出消息。
状元郎薛廷逸办事不利,被下了大狱,生死未卜。
郁卿闻言头晕目眩,几乎没站稳,扶着墙大口喘息,却无法平复发抖的手。若易听雪因她败露了身份,或是有个三长两短,她要愧疚一辈子!
她回屋躺在床上,止不住地流泪,恨不得自己能去狱中替她,更想现在就去求谢临渊。但出了门,想起易听雪给她寄来的最后一封信,又咬着牙,生生逼自己走回屋里。反复几次,寝食难安,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到了二月三日,天子接李氏女进宫。
时至傍晚,郁卿收拾好行囊,悄悄混进出城的人潮里。
她出了城门,回望城郭。二月初的京都,春未来雪未消,万物不发,一片死寂。
来时她们满怀希望,走时竟只有她一人。
郁卿心中悲戚,匆匆往城郊去。京郊多酒楼,今晚先投个店。
行至半路,忽然有个书生打扮的男人将她拦住,急切道:“可是薛夫人?”
郁卿一愣,摆手径直越过他:“认错人了。”
书生解释:“师母,我是薛郎学生,同是石城镇人。薛郎让我在此等候,将你接回石城。”
他指着身后的马车。
夜色里,朴素的车厢仅有一道模糊的轮廓,马儿停在高大的榆树下,枝叶垂落,盖住车顶。
郁卿听他口音的确来自石城,便道:“敢问阁下贵姓?”
书生报了一个名字,确是薛廷逸在石城的学生。
郁卿松了口气,但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接应者如此重要,易听雪为何不通知她此人是谁?何时来接?
难道是信没送到她手中?
“我腹中饥饿,咱们先去酒楼里吃个饭。”郁卿隐隐往后退,“吃完饭我们立刻出发。”
书生微微一滞,深深看着她,忽然道:“动手。”
第34章 那陛下还不离我远点!……
上元宫宴那晚, 谢临渊回寝宫的路上,一直在想郁卿站在灯下的神情。
他不过是轻轻碰了一下,凭什么她一副委屈模样。
他破例开恩让她离宫, 是她三番两次磨磨蹭蹭,一会儿踩他衣角说走不动, 一会儿要看灯,险些逼他食言。若审问她的人换成大理寺少卿, 早就将她打得皮开肉绽当下招供。她居然敢得寸进尺对着他委屈。
他就该让她在宫中看一晚上灯。
第二日清晨, 谢临渊阴着脸,绕路走到建章门下。
宫婢正踩着梯子收灯, 见天子忽然出现, 所有人都赶忙下来跪拜。
谢临渊扫视了一圈,那盏锦鲤琉璃走马灯已经被收起来,放在架子上,格外刺眼。
他指着它说烧了,片刻后又将人叫回来, 命柳承德拿灯赏去各家。
柳承德回宫后, 有意无意说起薛夫人昨夜疲惫才睡醒。
谢临渊淡淡嗯了声。
这都日晒三竿头了才起, 她真是他见过最懒的人, 明明睡得很早,偏爱赖床到最后一刻。
后面两日连着政务缠身,他命柳承德再召薛夫人进宫, 柳承德却委婉劝他:“陛下,宫中没有女眷相请,于礼教不合。”
谢临渊顿了顿,放下手中笔,去了一趟太后的避尘堂。
他出来时面无表情, 额发飘出来一丝,额角也划出一道血痕,深深擦进鬓发,似是被物件差点砸中太阳穴。
柳承德早就习惯装看不见,低下头接过太后玺印,心道一声何苦,他只是暗示陛下不该单独请薛夫人,没想他竟为此去见太后。
然而将薛夫人请来后,谢临渊只看了一眼,便叫人将他于庭前打得浑身是血。他俯视着这个冒牌货,淡淡道:“听过北凉王的下场么?”
少年似是想到什么,浑身发颤,差点恐惧到吐出来,立即招供了薛廷逸与平恩侯。
内侍传唤来二人。薛廷逸跪来阶下,脊梁挺得笔直:“陛下息怒,夫人宫宴后出京上香,疑遭歹人掳走,臣二人正在京畿道内暗寻。顾及夫人名声,寻来此少年作替身,作权宜之计而已!”
一旁的平恩侯亦言之凿凿,为他作证。
谢临渊的视线在两人间逡巡,忽然露出鄙夷神色:“卢颂安,你原说非易家女不娶,如今怎么有了断袖之癖?”
此话一出,议政殿陷入诡异的寂静。
平恩侯面色僵硬,薛廷逸目瞪神呆,一时二人谁也不看谁,氛围异常古怪。
谢临渊没再说什么,指尖轻轻敲着案牍,片刻后忽然嗤笑:“薛夫人不是还躲在城南?薛郎怎骗朕出了京呢?”
薛廷逸和平恩侯愕然发现,他们还是低估了天子,不过眨眼间他就推测到郁卿藏身之处。
但城南多贫贱九流,除非天子终日无所事事,挨个辨别,想捞一个易了容的人,何其困难。
日头一点点挪去,谢临渊似笑非笑看着二人。
最后,薛廷逸实在扛不住压力,恨然道:“臣愿以死谢罪,只求陛下开恩!”
谢临渊深深看他一眼。
他起身走下金阶,缓缓道:“薛郎且听朕一言。朕的天下虽看上去稳固,实则外有蛮夷,内有六姓七望。朕今日收到奏表,黔中道南洪疫所及,以万万计。百姓易子相食,京都氏族却夜夜宴饮,欢庆不休。朕看中你为生民立命的壮志,让你协助少卿去户部彻查前朝亏银,是因为满朝勋贵都馋户部的银子,而朕要逼他们吐出来。大虞需要薛郎这般刚正不阿的清流。可薛郎你,就宁愿要一个女人,也舍得弃天下黎民于水深火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