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航问她早饭还想吃什么,郁卿也说不出来自己想吃什么, 胃里有隐隐的感觉,她描述了一番, 不要炸的,油不能多, 不带香料, 要非常新鲜,后味回甘, 可以带一点点酸……
“是不是有点吹毛求疵了?”
杜航摇摇头, 那是陛下的口味,他们备过许多次了。
郁卿笑道:“算了也别吃了。他都快死两个时辰了,咱们早去还能挤到前面当着尸体哭。去晚了只能看见棺材了。”
她已提了三回,虽以恶劣玩笑的形式说出,杜航也无法装得若无其事。
“郁娘子慎重, 我们不能回去, 陈左卫已查明陛下遇刺始末, 知郁娘子参与其中。”
郁卿诧异道:“我如何参与了?我只是让他别杀牧放云。”
“牧放云是刺驾!”
“那当年我为何刺驾?”郁卿的声音里压着愤怒, “还不是因为走投无路!牧放云做错了什么?他的确不慎撞我下水又迫于牧峙之威放弃我,但他被我杀了父亲,沦落成一介白身, 前途尽毁,这就够了!谢临渊至于赶尽杀绝吗?牧放云有罪至死吗?”
杜航怒而解释:“郁娘子,臣素来同情你遭遇,可你也太偏心牧放云了!众人皆知牧峙为陛下所杀。你让牧放云活,就是让陛下死啊!”
郁卿红了眼眶:“是我杀了牧峙!这件事明明可以很简单, 牧放云找我复仇,不论他砍死我还是放了我,我们一刀两断,再不来往。一切就结束了!这是我和牧放云之间的恩怨,和他谢临渊有什么关系?他非要替我顶罪,扯出无数证据证明牧峙是他杀的,这不是招恨吗?牧放云砍我很难下死手,因我不是有意害死牧峙!但砍谢临渊必下死手,因他是权倾天下不仁不义诛戮边关重臣的暴君!”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所以牧放云只有死路一条!为什么,如此简单的事,非得折腾到你死我活,让怨恨越结越大,让我夹在中间为难,让所有人都故意恨彼此到死,才能罢休。真怀疑谢临渊怎么当的天子,权衡利弊都去哪里了?”
杜航叹了口气:“郁娘子都能看明白这些了,却不懂陛下为何这样做吗?”
郁卿忽然捂住脸,深深地埋下头。
因为谢临渊爱她。
不想冒一丁点风险看她受伤,也不想让她担杀人罪名。
他太自负了,总以为自己能抗下所有事,却败在她一句话上。
而她怨恨谢临渊这个暴君,远大于一切,看他被刺只会担心他没死透,反杀别人。
郁卿抬起头,抹了一把涨红的脸:“他是怎么死的?他曾经重伤百倍都扛过来了。”
“陛下起病已有数日,伤势每况愈下,一开始还能理朝政,两日前昏迷不醒,御医说陛下常年积郁,这八年来心疾反复发作,心神已损。此次刀口伤得又离心肺太近,果然昨夜起了急症……”
郁卿沉默了许久,哑声道:“自己作的,怪谁?”
这下杜航也生气了:“说白了郁娘子就是更偏爱牧放云,喜欢敕勒川上的快乐日子。若此刻换作牧放云身死,恐怕郁娘子恨不得杀了陛下吧。”
“我和谢临渊在一起,有过一天快乐日子吗?”郁卿反问,“他屡次欺我辱我纠缠我,我这一生最伤心的事都是拜他所赐!你让我如何去偏袒他?”
杜航竟一时无言:“最伤心的事也包括陛下驾崩吗?”
“……”
郁卿呆愣在原地,眼睫一点点垂下来。
她转过身,坐在镜前,拾起青黛描眉画目,语气听不出半点生气和悲伤:“都说了这是喜事。杜右卫,陛下若得知我与牧放云成亲,会不会气得再也装不下去,从床上跳起来拆散我们?他素来就爱拆散我姻缘。我做什么事,他都要跑来插足,我缝布偶都要来悄悄拿走一个。这下好了,他死了就再没人烦我了。”
杜航此刻也迷惑了:“郁娘子到底信不信陛下驾崩了?”
郁卿放下胭脂,对着镜中的自己仔细瞧了瞧:“你信么?”
杜航言之凿凿:“我亲眼所见,张御医诊完脉,痛哭流涕跪在地上,说陛下已没了脉搏。”
郁卿:“然后呢?你就出来了?”
杜航愣在原地。前日陛下清醒过来时,曾传平恩侯进宫拟诏,并叫他二十人来。陛下说若御医判他没了脉搏或呼吸,不要犹豫,立刻带郁娘子走。时不待人。若宗室世家得知他驾崩,举兵宫变,会封锁京都。那时就来不及走了。
郁卿盯着镜子,双目略显失神:“所以你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已死还是仍在濒死。杜航,你或许不知。当年他高烧重病,我冒着风雪,拖他去刘大夫的医馆时,他也没了脉搏呼吸,浑身都凉透了,最后还不是治回来了?更久之前,他双腿残疾,浑身重伤,伤口都败坏成那样了,他还是撑过来了……他在我心中啊……无所不能。我从头至尾都信他比旁人更胜一筹,世间没人能威胁他。牧放云算什么?他连谢临渊半分都比不上。上次他和谢临渊打起来,手都没碰到一下,就被谢临渊踹到墙上去了。当我看见他竟能捅谢临渊一刀……”
她忽然不说话了,捂着心脏眉头紧皱,屏住呼吸,像石像一样不动。
半响,她重重喘了口气:“我方知,真正拿匕首插进他胸口的,是我的言辞,而非牧放云的手。你说的对……我的确参与其中,我才是真正的凶手。我的怨恨和偏心杀了他。所以我不能去什么蓬莱东山,人是我杀的,责任也应有我一份,而不是又被谢临渊抢了。”
杜航不忍道:“若陛下真驾崩了,现在回宫,他们定要拿你泄愤!咱们从白山镇就认识,要我眼睁睁看你送死吗?”
郁卿皱眉催促道:“你一八尺大汉掉什么金豆子,算了也别坐车了,我会骑马,咱们跑过去。”
杜航只好去卸了两匹马来。待他再进车厢时,郁卿已经换了一身方便骑行的衣裳,果真是红的,发间还插着红艳艳的石榴簪。
有杜航开路,二人一路纵马,骑到了宫内。
天刚明时,苍穹泛白,鸟儿栖息在寒枝。今日的长安宫格外冷寂,宫人们走路都像弯着腰。郁卿下马仰头看向宏伟的宫阙,她从没认真看过它们。
甘露殿门窗紧闭,里里外外被禁军围得密不透风。
郁卿还没走上玉阶,就被陈克拦住。左右禁卫横刀相向,寒光刺目,刀尖直指郁卿。
“郁娘子,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陈克眼中含着愠怒。
杜航刚要说什么,郁卿拦住他,走上前行礼道:“陈左卫,请让我见陛下一面。”
陈克愤然拔刀:“你恃宠放走牧放云,你有何颜面见陛下!你有何颜面再回宫!”
刀锋几乎架在她脖颈上,郁卿毫不怀疑他会砍下来。她不想和陈克理论,他素来是谢临渊最忠诚的侍卫,事事都向着谢临渊。
“敢问陛下是死是活?”郁卿攥紧袖口。
陈克面色沉痛:“杜航,带她出宫,否则将郁娘子按刺王杀驾罪就地处死!”
“我只想知道陛下到底是死是活!”
“杜航!”
杜航迫不得已站出来:“郁娘子,再不走就只有一死了!”
郁卿停在宫阶前,茫然若有所失。
晨风吹开眼前散乱的碎发,她回望出宫的路,那一条宫道漫长到看不见尽头。直通向蓬莱东山,就此远离世俗,断绝红尘,保全此身。
谢临渊曾和她讲,长安宫宫道两旁视野开阔是为防刺客。但郁卿不喜欢,这让整座宫阙格外广阔寂寥,从这端走到那段,好似需要天荒地老的时间。
而他们在芦草村的院子,窄窄的,小小的,贴着绉花窗纸,窗前他的书案离床只有三步。秋天,她采了白芦花回家,坐在床边塞被褥,一个转身就碰到彼此的手。许下承诺时,无论声音多小,也能听得见。
走出那间小院后,他们就再也不理解彼此说出的话。他提到大小朝会和从不间断的听政,郁卿觉得那实在太累,不明白人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承担国君职责。她蹲在地上抓鸟,他指责她无视宫规,赶她去学祭天大典的礼仪。
他们如此不相配,大难临头却要为对方死。
或许早在相遇时,她与林渊的命运就牢牢绑在了一起了,没有彼此,谁都难活过那个冬天。往后活过的每一天,都垒筑在那一刻之上,是赚到的余生。
郁卿双腿发颤,向前一步,迎着刀锋道:“陈左卫,若陛下已驾崩,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请你现在砍了我的脑袋吧。若陛下有一息尚在,请让我再见他一面,只要他还能听见我说话,我会想办法帮他活下去。”
陈克怔在原地,狐疑道:“郁娘子,你这是在求死吗?”
郁卿垂着眼,不言。
陈克深吸一口气:“将牧放云同党拿下!就地处死!”
十几个禁宫侍卫抽出直刀,大步走来。
郁卿闭眼缩着脖颈,浑身抖若筛糠。这一瞬漫长得像一整年。可是万一呢?万一谢临渊还活着,她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得赌。赌错了也没关系,听说死是一件很快的事,说不定死了就能回家了。从十五岁的床上翻起身,慌乱中拿着豆浆冲去学校,希望她还能记得老师讲过的知识点。
就在此时,陈克持刀一扬,侍卫们顿在原地。
郁卿若有所感,睁开眼睛。
晨光之下,陈克正一脸复杂看着她。
他缓缓道:“给郁娘子开殿门。”
郁卿的手一抖,望向陈克。
陈克严厉道:“还不快走。”
郁卿扭头跑上白玉阶,冲进殿里。
浓重的苦药气扑面而来,重重床幔低垂,众侍脸上都有一种吊丧般的紧张。太常寺太医署张御医见郁卿进来,连忙道:“郁娘子请净手更衣慢行。”
郁卿按他的话做了,又问起陛下是否没了脉搏。张御医称是,陛下昨夜病重垂危,他当即与太医署众人商议,行针吊命,又佐以两贴猛药,才得以摧活心脉。但陛下伤势依然不见好转,如今只是饮鸩止渴罢了。
郁卿望着那重重垂幔锦纱后,模模糊糊的身影:“我能看一眼陛下么?”
“请。”
张御医似乎很吃力地掀起第一重帘,像掀开一张缟素的丧布。
郁卿顺着那笔直的砖花往前走,脚跟都落不到地上。
在避风又避光,隔绝一切的内帐中,烛光暗淡,憔悴得像一缕游魂。
张御医正在耳畔解释他施针的原理,郁卿佯装听懂,但心不在焉,控制不住地跑神。他手中长长短短的金针,比缝纫针细多了。
站在最后一道床纱前,郁卿眼前忽然升起一种古怪的画面,说不定她掀开帘,谢临渊唇边正挂着笑意,睁着他漆黑的眼,嘲讽地望着她。
当郁卿真正掀开帘,她看见谢临渊并不是笑着的。他无声躺在那里,安静而肃穆,伤口裹着白纱,虎口心侧都扎着金针。他的脸苍白得可怕,下颌与脖颈上的青脉明晰,双唇毫无血色。周遭有一股浓郁的药味,夹杂着丝丝缕缕血气。
郁卿看了一眼,就放下纱帘。
她和张御医都凝视着案台上幽微的烛火,没有人说话。
许久后,张御医叹了口气:“陛下时日无多,郁娘子……”
“他还会醒来吗?”郁卿忽然问。
张御医说:“会,但何时臣也说不准。即便会醒,也无力回天。”
郁卿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床边,单手撑着额头,久久不语。
她以为自己会痛哭流涕,责备谢临渊把一切弄得一团糟,嘲讽他再也无法纠缠她,她终于自由了。威胁他若不醒来,她就和牧放云成亲。
真的见到,她反而什么也不想说。
很多年前,林渊也这样躺在床上,那时他教完她如何点火,郁卿换来米熬粥。林渊没吃几口,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年少的郁卿心惊胆战,一直问他:“你还活着么?”
起初林渊还应声,后来只嗯一声。再后来也不说话了。郁卿一摸,他已经没了呼吸。
窗外的雪一直下,她蹲在床边,看着那堆刚刚燃起的火,呜呜地哭,像女鬼哭丧。
林渊醒来时剧烈地咳嗽,用气声问:“你又在哭什么?”
郁卿听到他的声音,如闻天籁,瞬间破涕为笑,抹着眼泪爬到他身边:“你、你又活啦?你可再别吓我了,你死了我该怎么办?”
林渊从没听过这等逻辑,嗤道:“我死不死,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郁卿委屈道,“我只有你了……还有那罐子米。”
林渊沉默了许久,可能没想到,他有天也会和半罐米相提并论。
“胆小如鼠……”他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