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的人都说他们的大公子何等的天资过人,人品如玉。像谢玄这样的人,生来就站在高处俯视他人,从不入贱地,也不曾与低贱者打过交道,必是不可能同情像她这样的人。
干爽的秋风拂来时,除去浓郁的桂花香味,竟然还有一缕冷冽气息。纵然极淡,却仿佛能压住那霸道的花香。当谢玄从她身边过去,那种冷冽气更重了些。
她抬头时,谢玄已经走远。
双方的身份使然,谢玄能说出刚才那样的话,显然是一番苦心。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更不是不辨是非的人。
遂不管对方看不看得见,福了福身,“多谢大公子。”
谢玄耳力极好,哪怕走远了,还能听到她这声道谢。
卫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禀报先前之事。
“小七郎对那位林四姑娘极感兴趣,方才我瞧着他又去寻林四姑娘了。”
谢玄闻言,清冷的目光刹那凝聚一层寒气。
他与谢及相差十七岁,又是异母兄弟,但说来也怪,谢及从小就十分亲近他。几个月大时,父亲抱着都哭,到了他手上立马笑出了声。
母亲说他自小无趣,又太过冷情,或许不仅男女情淡,血缘情也淡。他未与谢家堂兄弟们一同长大,情分确实不深。唯一让他体会到兄弟之情的人,也只有小七。
小七还小,再是聪慧,也无法辨别人心。
“暂且由着他去,他终归要面对人心复杂,早些见识也好。”
但愿他的话那林四都听进去了,否则……
当林重影推开寻芳院的门时,一眼就看到坐在院子里有些无聊的谢及。谢及一看到她,小脸一喜。
“林四姐姐,你可算回来了。”
他这次不是一人,身边还跟着一个衣着体面的嬷嬷。那嬷嬷虽上了年岁,气色却是红润,略显富态,瞧着就是个喜庆有福之人。
“七表弟,你怎么来了?大夫人知道吗?”
“我娘知道。”谢及围着她,仰着小脸,黑珍珠般的眼睛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你送我回去,我说了要请你吃点心的。”
那嬷嬷适时递上带来的点心,笑眯眯地看着她。
谢家的下人们也不欺生,对她的态度都过得去,可也没有人几人像这位嬷嬷一样,笑得真诚而亲和。
大夫人同意谢七公子来感谢她,表明并未因为她将来的身份而有所避嫌。单冲着这样的等同对待,她都不好拒绝别人的好意。
她大大方方地收了点心,并不把谢及当成小孩子,而是比着相互往来的关系,把对方当成自己的朋友。
亲手泡了茶,用漆盒装了果脯。
说到这些果脯,还是刚进谢家时魏氏让人送来的。梨脯杏脯桃脯,分量不算多,却是她能拿得出来仅有的招待之物。
“林四姐姐,你方才去哪了?”
“我去了我大姐那里,她有事寻我。”
谢及装成大人的模样,“哦”了一声。
一旁的米嬷嬷闻言,心提得老高,难掩紧张之色地打量着自家姑娘,不敢错漏半点。林重影不动声色地轻轻摇头,表示自己无事。
她见之,这才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
谢及年纪小,心思心眼不少。他看似在吃着果脯,实则密切关注着她,当看到她摇头时,眼神灵动地闪了闪。
“林四姐姐,你很怕你大姐吗?”
林重影讶然,心道大房的孩子果然不同一般。前有谢玄那样的天纵良才,后有谢七公子这样的聪敏之人。
只是家丑不可外扬,更不可对一个孩子言道。一是说出去坏的不止是林有仪的名声,也包括她自己。二是她不愿那些事污了孩子的耳朵。
“嫡庶有别而已。”
谢及又小大人般“哦”了一声。
“林四姐姐,你别怕她,这里是谢家。她若是敢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去给你讨个公道。”
“她没有欺负我,多谢七表弟好意。”
这个时代的阶级尊卑注定了有人永远低人一等,上位者无法共情。这位谢七公子年纪还小,等他再长大一些,恐怕也会习以为常。
何况哪怕是心里滋生了阴暗,她也有自己的底线。再是想有人帮助自己,再是想摆脱如今的箍制,也还没有卑劣到去利用一个孩子。
谢及歪头看她,很明显不信她的话。
“林四姐姐,你是不是不开心?”
她摸着自己的脸,心道有这么明显吗?
当下挤出笑模样来,“没有,我见到你,很是欢喜。”
这一笑虽勉强,却难掩艳色。
谢及双手托腮,喃喃,“林四姐姐,你长得真好看。”
她“扑哧”笑出了声,这次是发自内心。
困苦之中,有人对自己释放善意,这是何等的幸事。只是这样的时光不会长,将来她若成了谢问的妾,怕是再也不可能如此平等地与谢及说话。
一想到这里,她心中又起悲凉。
上辈子普通人的身份,如今都成了望尘莫及的存在。
古代礼法规矩众多,哪怕谢及是个小孩子,也没有长时间与她独处的道理。那嬷嬷笑着提了一声醒,道:“七公子,今日的习字还未完呢。”
谢及闻言,马上垮了小脸,不太情愿地同她道别。
出了寻芳院,却没有直接回黄金屋,而是去了莫扰居。一见到卫今,赶紧拉到一边咬耳朵。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卫今一脸的哭笑不得。
“小七郎,你这不是为难我吗?”
“我不管,我看得出来,林四姐姐一点也不开心。你帮我好好想想,有谁能抢得过?”
卫今下意识看向屋内。
半开的雕花木窗内,谢玄正在看书。那般的形相清癯,萧疏轩举,恐怕再高超的丹青妙手也难画其风骨。
谢及也看了过去,突然欢呼一声,“我想到了!我大哥……”
卫今吓了一大跳,赶紧捂住他的嘴。
第11章 “影妹妹,我是真的喜欢……
屋内的谢玄放下书,清冷的目光中有一丝无奈。
“进来。”
这句是对谢及说的。
卫今将他放开,他迈着短腿,欢快地跑进屋。一见到自家大哥,如往常一般扑了上去。
“大哥!”
“这个时辰,你不是应该习字吗?”
他灵动的眼珠子转啊转,仰着小脸笑得讨好,“书上说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我想大哥了。”
谢玄最是拿他没办法,今日却难得严肃。
因着生母不同,哪怕他们同为大房嫡子,在外人眼中,他与自己完全没有可比性。他年纪小,不知事情轻重,但所言所行之事,万一被有心人知道,传了出去,世人可不管他是不是孩子,势必有不少人以为他的言语是被继母教唆。
“小七,如果有人抢你养的那只‘雪衣娘’,你会同意吗?”
谢及摇头。
所谓的“雪衣娘”就是白色的鹦鹉,他那只“雪衣娘”是舅舅走商从万里之遥带回来给他的,他养了一年多,教会了好些话,岂能送给别人。
“你心爱之物,不愿拱手他人,别人也是如此。你要记住,君子不夺他人所好。”
谢及是个聪明的孩子,立马明白自家大哥是什么意思,心虚地捂住自己的嘴,支吾着,“大哥,你…你都听见了?”
谢玄不置可否。
他望着院子中的那棵银杏树,目光清冷。
莫扰居是依着母亲喜好而置,母亲喜银杏树,汝定王府中处处可见。入秋之后,叶片渐黄,凋落时一地的金黄。
但哪怕是照着自己喜好而置的院子,母亲也住不太惯。即使儒园布局雅致,王府亦有不及之处,母亲还是更喜欢自己在王府的住处。
可见不是好与不好,也不是用心与不用心,不适合的就是不适合。小七年纪小,以为女子容貌出众即可,却不知像林四那等空有美貌者,最是不适合娶之为妻。
谢及见自家大哥不说话,澄澈明亮的眼睛眨巴着,小大人般叹了一口气。“我要是再长大些就好了。”
“若想快些长大,更应该好好读书才是。”谢玄一把将他起,出了屋子,示意那候在一旁的嬷嬷过来,交待了几句。
那嬷嬷许是天生一副笑模样,哪怕没有笑,瞧着也是眉目舒展的样子。她柔着声,哄着自家的小主子。
“七公子,习字的时辰到了,我们回去吧。”
谢及点了点头,由她牵着自己离开。
一阵秋风过,飘飘荡荡地落下几片银杏叶,如金黄的蝶儿在风中嬉戏玩闹。卫今双手环胸,倚在墙边,笑看着风蝶中的人。
以自家郎君如此出众的风姿,若真有心悦之人,何需去抢?
“书桌上有一封信,你派人送去京中,我去四叔那里一趟。”
谢玄扔下这句话后,出了莫扰居。
莫扰居周围无人接近,因着谢老夫人的严令与魏氏的耳提面命,府里的下人都不敢靠近,甚至连荷砚那里都鲜少有人。
绕过九曲桥,将将过了荷砚,不远处传来一男一女说话的声音,他眼神瞬间微寒。
假山的那边,林重影有些头疼地看着突然冒出来的谢为。
先前谢及离开后,她将那些点心一分为二,一份自己留着和米嬷嬷吃,一份准备送给福儿。行至前面不远处时,遇到三房一个叫秋露的丫环。
秋露蹲在地上,表情有些痛苦,说自己崴了脚,求她扶自己到能坐的地方歇一下。于是她便将对方扶到这里,坐在平坦的石头上。还想着让秋露在这等着,她去帮忙叫人。谁知一转头,就看到谢为。
须臾,她便明白这是一个局。而那叫秋露的丫头完成任务功成身退时,离开时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
“影妹妹,我昨日回去仔细想了想,我觉得我还是有话和你说。”谢为鼓足勇气,脸红的滴血。他不是仔细想了想,而是梦到了影妹妹。在梦里他娶了影妹妹,他们正在洞房花烛……
血气方刚的少年郎,虽未经人事,却在梦中浅尝了那销魂蚀骨的滋味,再见到心爱的姑娘,面红耳赤的同时,心里更是火光一片。
更何况,一大早就听说二堂哥收了通房的事,越发让他热血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