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陇阳郡主对他微微一笑时,林重影在心里确认了他们的关系。
林同州和大顾氏夫妇俩太过意外,神色中多少露出吃惊来。虽然努力掩饰自己的不自意,还能看出些许端倪。
而林重影却只有羡慕。
陇阳郡主将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垂眸时隐有深意。
当真是与众不同。
这是她对林重影的第一评价。
林重影将那把弓放回去时,听到她说了一句,“这把弓是玄儿七岁时所用。”
那么这一箱子的弓,正是林重影先前猜测的那样,全是谢玄从小到大用过的弓。
陇阳郡主说自己要去更衣,命人将他们领去待客厅。
那朱衣侍卫始终跟在她左右,便是她去到自己的院子更衣,也是如此。进到内室后,她屏退所有人,仅留下他。
他熟门熟路地取来干净的衣服,侍候她换上。
“你看那孩子如何?”她问。
“眼睛干净,心稳手稳,是个不错的。”
“玄儿上次来信,说自己有一心悦之人,我还想着这世间能有什么样的女子入他的眼。后来一打听,听说是汉阳林家的庶女,她的嫡母是晋西伯府的赵莹,我心里百思不解。为了她,玄儿大费周章,先是将人过继出去,又将她一家弄到朝安城来。如此的用尽心机,我对她是越发的好奇。今日一见,果然我儿看中的姑娘,当真是不一般。”
若是有外人在,听到她这一声不一般,必定会大吃一惊。
她出身高贵,从小不拘于内宅之中,见识也远非寻常女子能比。她上过沙场领过兵,放眼整个朝安城中,莫说是女子,便是男子也没有几人能得她的一声夸赞。
*
因着有林同州这个外男在,招待他们的地方是前院的厅堂。
门口守着威严的侍卫,进出的下人也与寻常人家的下人不同,不管是身姿还是走姿,皆没有脚步虚浮无力之人。
汝定王府以武传世,当真名不虚传。
“方才怎么想以要射箭的?”大顾氏小声问道。
林重影想了想,道:“不知为何,就是看到郡主那般风采,好生羡慕。”
“也是。”大顾氏轻轻一笑,“当年她嫁给你大表舅时,我随谢家人进京喝他们的喜酒。一入城门,便见一人一骑,红衣如火,着实令人难忘。”
她原本就不是传统意义上三从四德的内宅女子,若不然她也不会这些年一直放出林同州不能生的消息。
所以先前短暂的惊讶过后,她亦是羡慕。
母女俩正说着悄悄话时,外面的人通传,说是郡主到。
曳地的锦绣华服上绣着大朵的牡丹,艳丽而张扬,衬得陇阳郡主明艳的长相更显尊贵气势。她的身后,依旧跟着那位朱衣侍卫。
谢玄的容貌有一半似她,却无她的明艳,反倒清冷。
林重影思忖着,好像又觉得也不尽然。那次谢玄一身红衣时,分明瞧着不太一样,隐然有几分妖冶之色。
虽说凤谢两家的姻亲已断,但因为谢玄,该往来的还是要往来。
陇阳郡主问起谢老夫人等人,大顾氏一一回答。她没问的事,大顾氏也一一道来,其中最为紧要的就是林重影的来历。
纵然是早知道的事,陇阳郡主还是听得无比认真,末了,道:“这孩子瞧着是个好的,认了不亏。”
然后她又问林重影,无非是有什么喜好之类的事。当听到林重影说自己善女红时,她眼底隐有一丝笑意。
那件绣了桃枝的衣服,她见过。
“暖房里的花开得正好,想来你应该会喜欢。”
说完,她唤来一名女侍卫。
之前林重影就注意到,王府里有女侍卫,个个英气逼人。
女侍卫名叫落霞,是陇阳郡主的近卫。
两人一路走去,从落霞的口中,林重影知道那朱衣侍卫是王府的侍卫长,姓侯。
侯大人原名侯西归,打小被汝定王收养。
汝定王膝下仅陇阳郡主一女,非常宠爱。谁知陇阳郡主不爱红妆爱武刀,自幼便开始习武。而侯西归,就是她的习武搭子。
两人一起长大,不用说也是情谊非常。
王府的暖房位于园子附近,琉璃搭成的房子,光看造价便知不菲。一入房子内,热气混着花香扑面而来。
万物萧条的时节里,这一处却是姹紫嫣红春意盎然。
各种各样的花,红的粉的黄的白的。角落里几株菊花吸引她的注意,那莹玉般的垂丝,正是美人垂泪。
落霞见她盯着美人垂泪看,以为她是不认识,道:“这花名为美人垂泪,原本种在宫中。等这一茬开完了,便会连根挖除。林姑娘若是喜欢,可以采几朵回去。”
看来谢玄已经和陇阳郡主通过气,这美人垂泪以后也会在王府消失。
“这花我在谢家见过,很是喜欢。但它们开得好好的,若没有人采还能多开几日。”
“林姑娘心善。”
出了暖房,便是园子。
王府的园子和儒园的园子不一样,虽说都有流水拱桥,但儒园的荷砚讲究的是精巧,王府的花池,与其说是花池,不如说是花湖。站在拱桥上举目望去,亭台楼阁雕栏玉砌极尽显赫。寒风拂面,吹来的不是凉气,而是贵气。
风吹起林重影额前的碎发,她不由得拢了拢身上的青色斗篷。
落霞见之,让她去暖房再待一会儿。
很显然,无论是她,还是落霞都明白,先前陇阳郡主说是让她来看花,实际上是故意将她支开。
她没回暖房,而是去到避风的亭子处。
落霞极有眼色,不知何时取来一些鱼食。鱼食一下水,肥硕的锦鲤们便从四面八方而来,一时间鱼头攒动,水花四起。
这时有人过来,落霞急忙起身。
来人远远做了一个手势,示意落霞不要出声。
林重影听到动静抬头看去,只见一珠光宝气的少女被人拥簇着款款而来。她下意识朝落霞看去,落霞的眼神很微妙,却是什么也没说。
她心下了然,装作不知情的样子。
少女杏眼桃腮,是极端正的美人胚子。随行的人中有丫环婆子,还有两个白白净净小厮打扮的人。
“听说今日府上有客人,想来这位姑娘就是禾县来的林大人之女吧。”少女缓缓开口,并不见盛气凌人之态,反倒像有意与人交好。
“我是,请问你是?”
“我姓王,我母亲与郡主有旧。”
“原来是王姑娘。”
林重影暗忖,大盛宫的皇后也姓王,所以这姑娘正是谢舜宁口中的那位端阳公主。
端阳公主没料到自己的身份已被识破,杏眼微挑地打量人。哪怕再是装得平易近人,与生俱来的高贵神情作不了假。
半晌,得到一个结论:确实貌美。
但宫里那样的地方,别的不多,唯美人最多,一茬一茬的送进去,再是娇艳的颜色,过了三五载的也会变样。不是变丑,而是失了原本的颜色。好比这位林姑娘的眼睛,这么的清澈,最后都会变成世故深沉。
谢少师喜欢的可能就是这样的干净。
“林姑娘为何独自一人在此?”
“郡主怕我无聊,让我逛逛园子。”
端阳公主闻言,没再说什么。
林重影像是不愿与陌生人交谈,转头又开始喂鱼。
原本已经散去的鱼儿们,又重新聚拢。红的白的黄的,挤挤攘攘好不欢快。
好半天都没人说话,端阳公主不见不悦,那些跟来的人却是没什么好脸色,应是一个个都觉得林重影不敬。
林重影暗自无奈,贵人们爱玩微服私访的游戏,又故意遮遮掩掩地隐藏自己的身份。不知情者寻常待之,难道不是更合情合理吗?
“王姑娘,要一起喂鱼吗?”
她看人时,目光如水,极其的通透。
端阳郡主鬼使神差般点头,接过她分来的鱼食,当真和她一起喂起鱼来。
鱼儿在水中欢快地抢着食,水花一阵又一阵,她将鱼食抛得远些,让那些挤不进来的鱼儿也能吃到。
一刻钟后,鱼食喂完。
至始至终,两人都没人说话,似乎她们就是偶尔遇到的陌生人,恰好一起喂鱼而已,喂完鱼就各走各的。
眼看着林重影和落霞走远,端阳公主身后的嬷嬷终于没能忍住,指责道:“当真没礼数,居然如此无视殿下。”
端阳公主接过做丫环打扮的宫女递过来的帕子,仔细将自己的手擦干净,微蹙着好看的眉,道:“她不知本宫的身份,如此反应倒是正常。”
“那就是她有眼无珠。”
“她那双眼睛都叫有眼无珠的话,那天底下的怕是都瞎了。”端阳公主将帕子扔到宫女的双手中,眉心慢慢聚拢。
她是宫里唯一的嫡出,世人都说她最尊贵。但只有她知道,她之所以是唯一的嫡出,实则是另有隐情。
父皇不喜母后,更不在意嫡出皇嗣。母后膝下无子,后宫却有九位皇子。这些皇子们有的已经长大,他们的生母也跟着母凭子贵。
母后虽贵为皇后,手上并无后宫之权,凤印一直在皇祖母那里。
这些年来,父皇忌讳外戚,对外祖家甚是冷落。为了母后和母后的母族,哪怕明知父皇不喜重臣尚主,她还是想试一试。
谢玄是选中的人,那年琼林宴上,她一眼确定。
“殿下,您就是太心善了。那林姑娘原本是汉阳林家的一个庶女,纵然有几分姿色也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您何必抬举她。”
“本宫不是抬举她,而是就事论事。”
她望着已恢复平静的池水,水底可见自由自在游来游去的鱼儿。
方才喂鱼时,她好像什么也没想,仿佛所有的烦恼和忧心全都被抛在了脑后,一如这平静的池水。
那位林姑娘……
为何会让她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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