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人不再对他客气,是否意味着她对他下意识的信任,以及依靠。
他身随心动,不再迟疑,将她的手握住。
他们谁也没回头,自是没有看到客房门口的光影中,林昴不知何时就站在那里,神情如晦如戚,哪里还有半分醉态。
*
一夜风平浪静,赵氏和林有仪母女俩离府。
林昴未与她们一道,说是天刚亮就出了门,让她们先行一步,自己还有事。客院的下人私下没少嘀咕,但凡是长了眼睛的人都知道,林家夫妇的感情着实冷淡。
当日林重影和林有仪来到谢家时,魏氏想给未来的儿媳妇做脸面,领着所有的姑娘到门外迎接。赵氏和林昴来临安的那一日,谢家人更是给足了他们面子。
而今为她们送行的人除了魏氏和谢舜宁,便只有林重影。林重影再是被过继出去,根上的关系摆在那里,这种表面工夫不得不做。
赵氏白面团似的脸像蒙着灰般,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林有仪哪怕是戴着面纱,从眉宇眼神中也能看出极差的气色。
对于她们而言,来时有多风光得志,去时就有多落魄不甘。
“表姐,这次真是对不住了,仪儿水土不服,身体实在是吃不消,若不然无论如何我们也要给老夫人拜了寿再走。”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仪儿的身体要紧。”
表姐妹俩的这些话是说给旁人听的,毕竟高门大户最重脸面,即使是私下险些撕破脸,该做戏的时候还是要做戏。
赵氏倒是精怪,扯了个水土不服的理由,不痛不痒的。魏氏懒与她计较这些,毕竟退亲的目的已经达到,没有必要做得太难看。
林家的下人中,易人赫然在列,脸和眼睛都肿着,一看就没少挨巴掌。她没被杖责打杀,也没被直接发卖出去,是因为谢老夫人发了话。
谢老夫人的原话是这样的,“林家的下人,还是回林家再发落,不好在我们谢家见血,更不能从我们谢家被提脚卖出去。若不然世人会误以我们谢家霸道,竟是连别家的下人都容不下。”
至于回到林家后,赵氏和林有仪如何处置,那是她们的事。
该做的面子工夫做完,彼此双方都再无话。
不管母女俩有多不情愿多不想接受,结果已成定局。林有仪回望的眼神充满了怨恨,那怨恨不止是对魏氏和谢舜宁,更多是竟然是对着林重影。
“四妹妹,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我有几句话想叮嘱四妹妹,四妹妹可否移步?”
“大姐此言差矣,你我是姐妹,岂会无再见之日?你若有话但说无妨,二表舅母和三表姐都不是外人。”
这个时候还想作妖,林重影不可能给她机会。
她心里又恨又气,还不能表现出来。
一宿没睡,她不是没想过再挣扎一下,无奈魏氏压根不给她机会。府里的下人都知道她病了,她前脚刚迈过门槛,立马有谢家的下人过来劝阻。
不是止是她,赵氏也是如此。
但凡赵氏出门,身后必跟着两位谢家的婆子,说是怕她再摔着。她一听这话,便知自己的盘算被魏氏识破,只能作罢。
“我家夫人说了,老夫人的寿辰将至,若是府里有什么人病了,或是伤着了,那都是不详之兆,不吉利。林夫人是明理之人,必是能体谅她的为难之处。”
这是魏氏身边的庆嬷嬷代自己的主子传达的话,话里话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不管是病了还是伤了,那都是不吉利。
谢家的喜事,不能被不吉利的外人冲撞。
士族大户的面子胜过一切,倘若真和谢家撕破脸,吃亏的还是她们。母女俩无可奈何,又心不甘。
她们这一通折腾,赔了亲事不说,还和谢家起了龃龉,当真是半点好处都没占到。更让她们恼怒的是,有人竟然占了便宜。
而这个人,当然是林重影。
所以哪怕是到了这个地步,林有仪还想耍些手段。她明知大势已去,心里明白再无挽回的余地,却依然想发泄愤怒,甚至是恶心人。
“姐妹间的私房话,实在是不便在人前提前。我还当四妹妹是自己的亲妹妹,以为与从前并无不同,却不知四妹妹今时不同往日,心里怕是已不认我这个大姐。”
“大姐想多了,你病了,我只是怕被你过了病气,连累现在的父亲母亲而已。”
林重影来送她们,原本就是走过场,对于曾经心心念念想拿自己当跳板,还想过河拆桥要自己命的人,她还能做这些表面工夫,已经是仁至义尽。
若还想和她叙什么姐妹情,恕她不奉陪。
她这话极其的直白,病字一出,林有仪险些咬碎银牙。
偏偏谢舜宁还冷着一张脸,帮林重影说话,“仪表姐真会挑时候,这些天都没空找影表妹说私房话,临了临了,倒是想起这茬了。”
“仪儿,你若真有紧要的事,就直说。若是闲话,日后给影丫头写信即可。”魏氏这话一出,林有仪再无借口。
她说了一句“一路顺风”的客气话,催促母女俩早些上路,谢舜宁冷着脸,连一句让她们保重的话都没说。
当赵氏那双凌厉的目光望过来时,林重影没躲也避。
“四丫头,你没有话对我说吗?”
“母亲事事思虑周全,我没什么好说的。若母亲非要我说些什么,那我只能说少行恶事,好自为之。”
两人的眼神宛如对峙,占据上风的不是赵氏,而是林重影。她水眸似结着一层冰,冰面被阳光照耀,折射出无数的冷光,直击人心。
赵氏瞳孔缩微着,心口都在发凉。
这小贱人的眼神……
和那个贱人真像。
当年那贱人被接进府后,婆母再三叮嘱让她不要理会,只当府里没有这个人。她没忍住嫉恨之心,私下去找过那贱人。仅是一眼,她就大受震撼。
那样的绝色,哪怕是面容苍白,怀着身孕也不掩其容光。
她震撼过后,更是嫉妒,有心想显摆自己的正室地位,欲给那贱人一个教训。谁知那贱人淡淡地看着她,说了一句话:“我与你无怨无仇,你不必恨我,也不应恨我,时候到了,我自会消失,望你好自为之。”
不知为何,她像是被威慑到,竟真的灰溜溜地离开了。
事后回想起,懊悔不已,正想着再寻机会去扳回一城时,婆母将她叫去。用极其严厉的声音告诉她,若她再去找那贱人,就收回她的掌家之权。
果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这小贱人……
“莹娘,时辰不早了,你们也该上路了。”魏氏又催。
母女俩磨磨蹭蹭地上了马车,等马车一驶动,林重影和谢舜宁几乎不约而同转身。
诡异的默契,让谢舜宁不由得多看了林重影两眼,道:“影表妹,去我那里喝杯茶,可好?”
林重影不好推拒,随着她去了二房。
她住的屋子,上面写着悠然二字。
屋子的布置给人的印象只有一个字:雅。
不拘是窗前,还是内室,皆是两层轻纱,一层淡绿,一层青绿。风进来时,轻纱随风而扬,淡绿与青绿交替拂动,如浪花奔涌。
斗彩的瓷瓶中,插着新鲜的绿菊,与一室的雅致相得益彰。那绿菊开得极好,花开大而盛妍,一枝便已足够。
世家女子自小习得风雅之事,茶技正是其中一种。她亲自沏茶,一番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娴熟优雅。茶是龙井茶,茶汤清澈澄亮,香气清新略带花香。
“以前我泡茶时,瑞雪最喜卧在旁边。”
锦心闻言,取来一物放置在她身边。
那物是个猫布偶,应是照着瑞雪的样子缝制的。
她见之,看上去又惊又喜。“这是你比着瑞雪的样子做的吗?”
锦心道:“这是奴婢昨夜做的,姑娘以后若是想瑞雪了,就让它陪着姑娘吧。”
林重影若有所思,林有仪那晚说床上有无猫的毛,莫非是……
她不知道谢舜宁经历过什么,但从种种迹象表明,谢舜宁对林有仪必是深恶痛绝,打从回儒园起,便已开始自己的计划。
一步步,步步为营,最终成功。
“瑞雪,瑞雪……”谢舜宁抱着那玩偶,眼眶泛着红。然后她似是意识到自己失态,将那玩偶放下。“影表妹,让你见笑了。”
林重影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残酷的真相不可触,有些事不去问,却心知肚明,所以节哀这两个字她再也说不出口。
龙井茶配龙井茶酥,正好相宜。
谢舜宁道:“这是常兴斋今早的第一屉茶酥,你快尝尝。”
客随主便,林重影拿起一块茶酥,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犹记得那夕阳西下时,她和福儿坐在院子里,一人一块茶酥,珍之重之地品尝着,聊着府里的闲事。
茶酥依旧可口,但她再也尝不到那日的味道。
谢舜宁品着茶,似不经意般道:“我听人说影表妹不仅善女红,还会心算之术?这心算之术我曾有所耳闻,相传建造儒园的齐大家便精通此道,不知影表妹师从何人?”
同样的问题,林重影的答案自然不会有什么不同。
原主在林家的日子尽在赵氏的掌控中,她无法编造出什么人,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胡乱扯个师父出来。
“我没有师从,不知为何一看就会。”
“一看就会?”
谢舜宁看着她,企图从她的目光和神情中看出什么端倪。她的眼晴清澈如水,仿佛能倒影出世间万物。
当她与人直视时,眸子澄明如镜,不曾输过。
谢舜宁暗自心惊,视线微移。
“那你是何时知道自己会的?”
“以前在汉阳时,未曾见过账册,上回在大表舅母那里见到,才知自己会。”
“这倒是稀奇。”
一时无话,场面冷了下来。
两人并不算相熟,除去这些试探之言,也只能说些府里的一些事。比如说谢和此次乡试如何,还有三房的一些事。
谢舜宁似是忧心,道:“四哥此次下场,也不知结果如何?”
但凡是有人这么问,大多都是想听到想听的话。
林重影不加思索,道:“四表哥定能中举。”
“但愿如此吧。我这次回来,瞧着三哥不太对,他比四哥年长一些,此次却没有下场,也不知三年后能不能考中?”
这前面问的是谢和,以谢舜宁的身份,自是情理之中,突然提到谢为,不由得让林重影多想。
林重影对她有猜测,难免小心谨慎,思忖一二后,道:“三表哥勤勉,应是能如愿。”
她点点头,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