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谢玄从他身边经过,看似要往出走时,他长长松了一口气,心道大堂兄来找自己,果然只是因为儒园发生的事。
“谢家祖训第四条,凡谢家子孙,不可同室操戈,不可骨肉相残,望你切记,不可再忘。”
一听谢玄这话,谢为刚松下去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大堂兄他竟然知道了!
这句话的另一层意思是,若是再有下一次,他就会被逐出谢家。他望着谢玄风姿雅逸的背影,终于明白为何当年大堂兄揍了二堂兄之后,二伯二娘不敢有任何异议,甚至连一向疼爱二堂兄的祖母也未有半句指责。
家主如刀,亦为镇,如屋脊上的镇兽,位于家族之巅睥睨傲视,镇守着其下仿佛庞然大宅的家族。而他们这些族中子孙则是那片片青瓦,碎了坏了,修复之后再用,若是修不好,弃了换了便是。
他浑身一瘫,倒在石阶止。
卫今不知何时出现,睨了他一眼后,默默地跟上自家郎君。
烈日高照,秋风生燥,艳阳淬洒在万泽书院历经百年风雨的屋顶上,如同给那些镇兽们镀上一层金光。
两人出了学堂后,卫今才“啧啧”两声,道:“平日里瞧着三公子是个老实人,没想到也不老实,还真是不叫的狗会咬人。”
狗这个字一出,立马惊觉口误。如谢为是狗,那同宗同脉的谢玄是什么?
“郎君,你看我这张嘴,真是该打。”他比了一个扇自己嘴的假动作,又问:“郎君之前说的愿意为奴为婢的女子,可是林四姑娘。”
谢玄没有否认。
接连两次梦到同一个人,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确实乱了。但他更清楚,他要的是明理能干的贤内助,帮他料理后宅诸事,让他无后顾之忧,更不会让他分心的女子。
林四不适合他。
而今二郎一头栽了进去,三郎又执意为之,日后若真进了谢家门,不知还会生出多少波折,惹出多少是非。
谢家百年清名,先祖们世代传下来的基业,不能在他这里折损。
回到莫扰居,谢和在等他。
他与谢和细说了一些乡试注意事宜,并将自己写好的一些东西交给谢和,谢和一看那些东西,顿时喜出望外。
“多谢大哥,大哥所押之题,我必定好好研习。”
乡试还有不到五日,谢和半刻钟也不敢懈怠,如获至宝般将东西收进怀中,迫不及待地告辞离开。
他将将走了没多久,谢久满头大汗地跑来。
小家伙进门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大哥,府里传的那些话可是真的?他们说影姐姐是来给二哥做妾的,是真的吗?”
谢玄没有回答他。
“那就是真的了!”谢及本就机灵,见大哥沉默以对,便知传言属实,当下气愤不已。“怪不得影姐姐好像不开心,她一定是不愿意的。”
“小七郎,无论她愿意不愿意,我们也管不了。”卫今蹲下去,替他擦汗。
他小嘴一撇,“影姐姐真可怜。”
“她是林家女,不管是嫁人还是做妾,自有林夫人为她做主。”谢玄道。
“影姐姐不想做妾,她也不想嫁人。”谢及一屁股坐在小杌上,耷拉着个肩膀,看上去极其的失落。
卫今有些疑惑,“小七郎,她不想做妾倒是说的过去,你为何说她不想嫁人。”
“我就是知道。”谢及嘟哝着,“因为她想当男人。”
谢玄闻言,正准备写字的手一顿。
“你说什么?”
“我说影姐姐想当男人,她亲口跟我说的。”
她也想当男人!
谢玄搁了笔,清冷的眸中涌动着无法形容的情绪。因为同样的话他还在另一个人的口中听过,那就是他的母亲,先帝亲封的陇阳郡主。
那年他九岁,母亲提出与父亲和离。
父亲从来清正律己,身边连个通房都没有,他再是聪慧也不能理解明明看起来相敬如宾的父母为何要分开。
他没忍住,问母亲为什么要同父亲和离。
“因为我只想做我自己,不是谁的妻,亦不是谁的附庸。”
这是母亲的回答。
当然,那时的他依然疑惑,疑惑世间女子皆是如此,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为何母亲不想为人妻。
母亲看出他的不解,叹了一口气,又道:“我生在王府,是世人眼中的金枝玉叶,所有人都说我此生必定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但他们却不知我三岁习武,八岁随我父王出征,十二岁已能领兵打仗。
男人能做到的事,我也可以。为何我要与世间所有的女子一样,及笄之后嫁人,嫁人之后相夫教子。玄儿,你可知我的不甘。若我可选,我真想生而为男。”
后来他渐渐长大,慢慢明白母亲的不甘。母亲是外祖父的独女,若是男儿身,一则可继承王府的爵位,二则可领凤家军。
那么林四呢。
她为何也想当男子?
*
暮色四合时,儒园所有的下人都被召集到前院议事厅。
林重影赶到时,院子里挤得满满当当,各房各院的下人都在。最外围的是闲杂下人以及后厨众人。
福儿看到她,似乎想说什么,被身边的刘婆子扯了一下,赶紧转过头去不看她。众人看她的眼神,无一不是带着几分探究和几分了然。有人窃窃私语着,目光躲闪而八卦,却不约而同地让出一条道来。
她到了近前,只见院子正中间的长凳上绑着一个被堵嘴的丫环,旁边立着两位身高体壮的婆子。婆子们双手执杖,等待着主子的一声令下。
这丫环她认得,是二房的春花。
魏氏坐在前面,面色不虞,旁边是林有仪。
除了林有仪外,其他几房的公子姑娘一个也不见。林重影不加思索,直接走过去先向魏氏见了礼,然后与林有仪站在一块。
外人眼中,她们是姐妹,也是一体。
春花被堵着嘴,只能发出“呜呜”声,她慌乱乞求地看着这边,拼命地摇着头,但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魏氏严厉的声音响起,下人们瞬间安静。
“你们有的是府里的老人,有的是自小长在府里,我谢家的规矩你们也是知道的,最忌口舌是非。今日府中谣言四起,皆从此人口中而出,为示惩戒,杖责三十,发卖出去!”
她没有说是什么谣言,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执杖的婆子动手行刑,杖杖到肉,春花很快晕了过去。立马有人提着水桶朝春花兜着头泼下。春花被泼醒过来,杖责继续,如此几次反复,春花已是皮开肉绽,人再次晕死过去。
等到三十杖打完,婆子们将春花松了绑,一左一右地将人拖下去,血迹延在地上,很快有人上前将其清洗掉。
下人们散去后,林重影和林有仪姐妹俩被魏氏留下。
议事厅内,古色古香,幽兰之气袅袅不绝,一应布置雅致大方,却又不失庄严之感。唯一称之为违和的地方,便是桌上的两支白玉美人瓶,且瓶子里各插着一只菊花。
魏氏不提方才之事,反倒与她们闲聊。
当然,对于魏氏问的汉阳风土人情等事,林重影一问三不知,全是林有仪在回答。
林有仪人前样子做得足,端庄有礼不说,说话的声音也是拿捏得极好,不高不低不轻不重,透着一股子亲近味儿。因着来过几回临安,每回都住过一段日子,多少沾了一些临安话的温软。
魏氏听得频频点头,似是很入神,不时追问几句。
二人融洽无比,显得林重影越发的多余。她插不上话,也不会插话。
不知过了多久,魏氏好像终于想起了她,关切问道:“你这孩子性子静,有什么事也不说,也不知你在这里住不住得惯,吃不吃得惯?”
她自是说住得惯,也吃得惯。
魏氏摆弄着那两只菊花瓶,将它们的位置换来换去,像是怎么换也不满意。
林有仪道:“这瓶子薄胎如玉,应是昌南府最近新出的玉骨瓶。此瓶一支为佳,两支反倒赘累,姨母何不去掉一支?”
“我倒是想去掉一支,却左右摇摆不定,不如仪儿你替我拿个主意?”魏氏话是对着林有仪说的,同时意味深长地看了林重影一眼。
林重影继续保持沉默,看着林有仪将两支瓶子对比一二,然后将其中一支递给魏氏身后的庆嬷嬷。
魏氏没有出声阻止,而是换了话题,道:“你们是谢家的客人,却不想府里有些人心术不正,编排你们的是非。你们放心,以后不会有人再提,否则我绝不轻饶!”
这话算是对今日之事最后的说法。
林重影赶紧道谢,林有仪也跟着道了谢。
等到两人告退之后,一出门林有仪就变了脸。
“你现在高兴了?”
“大姐这话是何意?”林重影不再装傻,“你自己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还有脸迁怒别人。”
林有仪瞳孔因为心虚猛烈地收缩着,低声喝斥,“你胡说什么?”
“我有没有胡说大姐心里明白。”
早在听到那些传言时,林重影便知道是有人故意为之。她怀疑的对象有二,一是谢问,二就是这个嫡姐。
她怀疑谢问,是因为以谢问的品性,得知自己的三堂弟看上自己将来的妾室后,必定会有一番宣示主权的行为。林有仪就不必说了,不管是怕谢为真的要娶她,还是怕谢问一怒之下厌了她,影响的都是林谢两家的亲事。
之前春花望向她们时,乞求的不是二夫人,也不是她,而是这个嫡姐。
“大姐以为你做的事,二夫人真的不知道吗?”
林有仪面色几变。
那些传言确实是她让春花传的,她怕谢为铁了心要求娶自己的庶妹,故意放出庶妹将要随她陪嫁进谢家的事。
“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姨母待我如亲女,便是我做错了什么,她也会原谅我。她今日这般行事,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
“家丑不可外扬,春花是二房的人,二夫人为的是二房和谢家的脸面,而不是你的脸面。你莫不是忘了,她方才说我们是谢家的客人。”
客人二字,让林有仪原本不好看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我说过,若是亲事不保,我绝对饶不了你!”
又是这样的威胁。
林重影心下叹息。
所以才说她没有退路,一旦谢家真的要退亲,等回到林家,赵氏和林有仪必有千百个磋磨她的法子。
如果真有那一天,她最好的出路就是无论如何都要留在谢家。
林有仪黑着脸走出去几步,又回过头,神情隐有几分得意,“忘了告诉你,父亲和母亲已提前离开汉阳,算日子这两天就要到临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