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太后环顾着屋内的布置,感慨道:“高儿心地善良,待人以诚,照顾别人时还是如此的用心。今日之事,他很是生气,小七那孩子也是遭了罪。”
“七殿下福大命大,经此一劫,往后必能否极泰来。”
“你应该已经看出来,此事不简单。”荣太后说这话不是怀疑,而是肯定。
她问过端阳事情的来龙去脉,得知救人的是这个孩子,这孩子却将功劳推给端阳,还暗示小七装失忆。
种种迹象表明,这孩子不仅胆识过人,且极其的聪慧。遇事敢做敢为,事后镇定从容,多方应对滴水不漏,当真玲珑心肝。
“从古至今皇权之争,无父子无兄弟,哀家亲眼所见,亲身经历,很多事也是身不由己。你娘的事便是如此,倘若有其它的选择,哀家也不愿意那么做。”
站在她的立场,很难说她做错了。
但林重影没有办法帮她说话,因为自己取代了原主的身份,从一开始就注定站在颜明月和原主这边。
“我娘应是心甘情愿,她对太后娘娘没有怨恨。”
“那你呢?”
“太后娘娘有所不知,臣女是死过一回的人。嬷嬷告诉臣女,只要一直忍一直熬,等年纪到了嫁出林家,便能堂堂正正地活着,不用再挨饿受冻。为此臣女忍着熬着,眼看着到了议亲的年龄,嫡母却将臣女许给嫡姐做陪嫁的媵妾。臣女多年的坚持成了空,万念俱灰之下悬了梁。”
这事荣太后自然是知道的,但亲耳听来还是不自觉皱起眉来。
“你确实受了很多的苦,对哀家有怨也是应当。”
“臣女不是想向太后娘娘诉苦,而是想告诉太后娘娘,臣女已经死过一回。过去的种种属于那个已经死去的自己,后来的一切恍若新生,才成就了现在的臣女。生死两茫茫,现在的臣女没有怨恨,却不可能忘记那一切,更没有资格替以前的自己原谅所有人。”
“那你是不会原谅哀家了?”
林重影没有回答,用沉默应对。
怎么原谅呢?
颜明月死了,原主也死了,她们在林家所有的经历注定不为人知。甚至是到死,原主都不知道自己因何而遭受那样的苦难。
“太后娘娘,臣女有两件事想问您,您能帮臣女解惑吗?”
事已至此,荣太后知道哪怕这孩子长得最像自己的生母,哪怕自己有多想与之修复关系,或许再无可能。
她看得出来,这孩子不仅聪慧过人,且心智更是坚定。过去的一切终究无法弥补,恰似镜面的裂痕,无论再怎么修复也不可能如初。
半晌,她叹了一口气,“你问吧。”
“臣女想知道,臣女的娘被葬在哪里?”
“生前如灯,死后成灰,这是她最后所求之事。”
“死后成灰。”林重影重复这句话,明白了颜明月最后的归宿。难怪连林昴都不知道人被埋在哪里,原来已经成灰。
生前如灯,是指莲台明月吗?
她垂眸看着手中的灯,这般世间罕有之物,倒确实像颜明月。如此绝世的东西,要么荣耀灿烂地存于世间,要么彻底消失。
“臣女自小无依,身边只有嬷嬷一人。嬷嬷这些年护着臣女,照顾臣女,算得上臣女的至亲。敢问太后娘娘,她姓甚名谁?”
以后每年烧纸,她总得知道烧给谁。
荣太后闻言,面有诧异之色。
“她……她是个孤儿,无父无母无名无姓,哀家只知道她的暗号是二十九。”
暗二十九。
林重影在心里默念着这四个字,只觉无比的酸涩。
有人说人生在世,姓名也不过是个符号,那么暗二十九这个代号就是嬷嬷在这世间存在过的名字。
荣太后越发的恍惚,仿佛看到自己的生母。相似的容颜,平静脸色中淡淡的哀伤,眼前的少女和多年前的生母好像重叠在一起。
她不由自主想靠近,想伸手去触摸。
林重影退后一步,恭敬道:“多谢太后娘娘为臣女解惑。”
第103章 这熟悉的气息让她了然……
一室的沉默, 气氛冷而静。
横在两人之间的看似是那盏莲台明月,实则是颜明月的死。
荣太后望着眼前这张与生母极像的脸,面容中满是苦涩, 她清楚地感觉到天道循环, 所谓的世道轮回真真切切应在自己身上。
她的手悬在半空中, 如同她的心。
良久,她将手收回, 神情间不辨喜怒, 问:“你还有没有别的话要和哀家说?”
林重影知道, 她在给自己机会。确切的说, 她是在给自己一个台阶,一个将恩怨全部放下, 欢欢喜喜走向她的台阶。
“太后娘娘身份尊贵, 臣女虽说被义父认为义女, 却也知自己原本身份低微, 万不敢得寸进尺。”
这是不愿意的意思。
“郡主,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人还是得往前看。太后娘娘都愿意放下,您又何必执着呢?”北嬷嬷好言相劝道。
她是荣太后的心腹,最是知道自己主子的心思。荣太后今夜前来,还送出莲台明月,分明就是在向林重影示好,以图修复两人之间的关系。
这一点林重影也知道。
正是因为知道, 所以才不能含糊。
“臣女方才说了,臣女是死过一次的人,以前的种种导致臣女的死去。死去的一切已经过去,却没有办法放下。”
如果不是她长得像齐国夫人, 那么荣太后还会对她心软吗?
“太后娘娘体恤,容臣女苟活于世,臣女感激不尽。”
荣太后上位多年,自是很难接受她的不知好歹,脸色瞬间阴沉许多。然而目光一触及她的脸,心里的不喜又转为怀念。
她半垂着眸,作恭敬状。
为了保命,她会对这位高高在上的太后敬而远之,但万没有毫无芥蒂去亲近的可能。毕竟抛开颜明月和原主的死不说,她自己也曾几经生死,全都是拜对方所赐。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荣太后叹了一口气,然后道:“罢了,这样也好。”
*
亥时过,萧高终于回府。
他的脸上不再是往日随意自在的模样,略显疲惫与无奈。这种疲惫和无奈与身体劳累无关,而是相由心生。
今日之事,他就算不能猜出全部的真相,也大概能还原事情的原貌。
萧勉与他身世类似,他本就更为上心些。那些人选择让萧勉在王府出事,分明就是想借他的手将事情闹大。
他愤怒的是,如果萧勉真的死了,那么幕后之人计划得逞的同时,他也被算计进去,被别人当成枪使。
“小七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落的水,只知道是端阳救的他。他应是吓坏了,一直抱着端阳不撒手,死活要端阳陪着他。端阳可怜他,向皇兄提议接他去梓和宫养身体,皇兄准了。”
林重影听他这么一说,总算是放下心来。看来不管是端阳公主还是萧勉,他们都抓住了这次机会。
“母后来找你了?”他这话是问,语气却是肯定。
林重影自是不会瞒他,将荣太后来找自己的事说了一遍,“她说这是给我的认亲礼,原本是我娘生前的心爱之物。”
他看着那盏莲台明月,眼里尽是怀念之色。
当年父皇为讨好明月姐姐欢心,命尚宝司打造了这盏灯。二皇兄买通了尚宝司的人,偷偷揽下雕刻灯台的活计。
那些无人知晓的夜里,没有人知道这盏灯是二皇兄一刀一刀雕刻而出。除了他,他还将此事悄悄告诉了明月姐姐。
“这灯确实是你娘生前的心爱之物,她既然将它给了你,你好好收着便是。”他挤出笑模样来,慈爱地看着林重影,“今日事多,你应该也乏了,早些歇息吧。”
林重影乖巧应下,送他出去。
灯火映照的夜色中,他高大的背影似乎有些佝偻,透着说不出来的失落。
“义父!”
他听到声音,转过身来。
逆着的光影中,他看着朝自己走过来的少女,如见故人。
林重影到了跟前,将一物递给他。
深绿色的锦缎上绣着五福图,香囊里面装着安神的草药。
“我别无所长,唯有这绣活还算是能见人,愿义父能远离瘟邪,平安喜乐百岁无忧。”
恍惚中,好似很多前年,有人也曾经这么祈愿过。
“信女有愿,愿所爱之人皆能远离病灾,健康平安长命百岁。”
当年的明月姐姐也曾在月下许过这样的愿望,那所爱之人中也包括他。时隔多年,他竟然从明月姐姐女儿的口中听到对他一般无二的祈愿。
夜色掩盖了他的情绪,哪怕是已经泛红眼眶,也无法看真切。
他接过香囊,当即挂在自己腰间。
一夜斗转星移,直到晨光熹微。
林重影多少有些认床,睡得不是很好。
她一睁眼看到的不是根儿,而是一位眼生的嬷嬷。这嬷嬷姓蒋,是王府的下人,也是萧高安排过来侍候她的人。
蒋嬷嬷看她的目光满是慈爱,隐约还有泪光。
梳妆时,对方以为她看不见,竟然偷偷抹眼泪。
这般表现,她不起疑都难。
她将根儿支出去,从镜子里望着对方,“嬷嬷有话但说无妨。”
蒋嬷嬷闻言,哽咽道:“奴婢原是颜家的下人……”
只这一句话,便再清楚不过。
“原来如此。”
“郡主,奴婢失态了。王爷交待奴婢,若是郡主问起,就让奴婢实话实说。奴婢以前是侍候姑娘的,无奈宫规森严,凡入宫之人仅可从家中随侍一人,奴婢因此被留在颜家。”
原来是颜明月以前的丫环。
既然义父交待过,显然蒋嬷嬷也知道自己的身世,如此一来留在身边侍候倒是合适。林重影如是想着,道:“那你以后就留在我身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