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是这般楚楚可怜, 那些已经动了心思的男人越是邪性发作。
静纱娘假惺惺地说着自己疼女儿,一心盼着女儿有个好归宿之类的虚伪之言,又说自己这女儿确实孝顺,如此不顾身份出来卖唱全是为了家人,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在暗示那些感兴趣的人,想纳自己的女儿可以,但必须给足养活他们一家人的银钱。
这么一煽动,更是热闹。
林重影已经知找自己的人是谁,也知那人在哪个雅间,她正准备往上楼时,静纱忽然看到她。饶是她蒙着面纱,还以扇遮面,那双让人见过一回就再也不会忘记的眼睛还是让静纱一眼认出她来。
“郡主!”
这一声郡主让所有人都朝她看过来,尔后开始窃窃私语。
静纱朝她走来,抱着琵琶行礼。
“民女见过郡主,求郡主救救民女。”
静纱娘反应过来,应是怕惹麻烦,赶紧来拉自己的女儿,“郡主,这是我们的家事,民妇这就带她回家。”
静纱一把将其甩开,道:“上回幸得郡主出手相助,民女才能摆脱赵公子的纠缠。民女实在是没有法子,恳请郡主再帮民女一回,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民女愿给郡主当牛做马。”
众目睽睽之下,林重影缓缓将团扇拿开,看着母女俩。
人群中,有因为惊艳而倒吸凉气的声音。因为哪怕是蒙着脸,她那半露出的额头与眉眼已然可见绝色卓然。
“上回我帮你向赵公子讨要了一百两的补偿银子,想着凭着这些银子也能管你们一家人几年的吃喝嚼用,还让你暂时先避避风头,你为何还要急着出来赚钱?”
“郡主,民女是想多赚些银子,让家人过得更好些。”
“你有这份孝心,确实是难得。”林重影声音极淡,叫人听不出任何的情绪,“想来你是个极其孝顺之人,应当听你母亲的话才是。”
“郡主说的没错,纱儿,你都听到了,郡主都让你听娘的话,你赶紧跟娘家去吧。”静纱娘像是得了圣令一般,又要来拉自己的女儿。
静纱自是不甘心,她之所以还要出来卖唱,绝非是想赚银子这么简单。她生在城门巷,长在城门巷,自小听得最多的就是齐国夫人以及当今太后的事迹。
齐国夫人正是卖唱女出身,因女儿成为太后而被追封为夫人,何等的令人羡慕。而太后更是所有人艳羡的对象,以微末之出身,仅凭容貌得以登天。
这样的人,为何不能多她一个?
前几日她无意间得到一个信息,几个月前马二公子和范六公子为争她而大打出手之后,太后不知何故知晓,将马夫人和范夫人叫去宫中狠狠训斥过。
既然太后能为她训斥马夫人和范夫人,证明对她有偏袒之意。倘若她有幸得见到太后,必定能飞上枝头。
她还听说这楼外楼的东家是福王,若是她在楼里有什么事,或者是说过什么话,想来极有可能传到福王的耳朵里,再借由福王传给太后。
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想试试这条极有可能通天的路。
“郡主,民女也是洁身自好之人,卖唱实属被逼无奈,难道这样也错了吗?”
林重影如何听不出来,这话是个坑,还是个大坑。
她暗忖着难道这静纱知道荣太后此时就在楼里?
仔细一思,又觉得不对。
“有些人很难说得清,你认为自己是对,那便是对。你若是觉得自己是错,那便是错。但眼下你母亲苦苦相劝,你若是忤逆不听,那就是不孝。”
“郡主,民女没偷也没抢,只想着凭自己的本事赚些银钱,难道这也不行吗?”
“那我且问你,你打算一辈子卖唱吗?”
静纱一噎,说不出话来。
“民女……眼下也只是权宜之计。”
“那日后呢?可想过要嫁人?”
“女子哪有不出门子的道理?民女自然也是要的。”
她说的也是出门子,而非嫁人,说明她并不排斥给别人做妾。
林重影算是看明白了,她只是不满意自己母亲安排的亲事,以及要做妾的人家,想着出入酒楼的达官贵人不少,应该能遇到更好的。
“既然你并非不想嫁人,那为何不同你母亲好好商量?若你真有更好的出路,我想你母亲也不会拦着你。”
静纱娘闻言,忙不迭地点头。倘若真是更富贵的人家,能出更多的银子,她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郡主……”静纱不甘就此作罢,有心想再为自己争取一二。
林重影面纱下的脸色已是冰冷至极。“你们母女本是一心,好好商量便是。”
说完,转身上楼。
静纱欲追上去,被根儿挡住去路。
根儿本就生得高大壮实,沉着脸的样子分外的唬人。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追随着那道拾阶而上的丽影,哪怕背对着所有人,哪怕无人看清那面纱之下的容貌,依旧美得令人心驰神往。
林重影没有回头,径直上到三层。
她站在那间雅室外面,也没有上前敲门。
不多会儿,门从里面打开,她认出开门的人正是在春晖宫时出来传话的北嬷嬷。
北嬷嬷请她进去,然后关上门。
朝酒楼内开着的雕花窗仍旧半开着,简衣素服的妇人慢慢转过身来,雍容的脸上没有过多表情,但眼里的情绪在不断地翻涌。
像!
太像了!
荣太后不自觉掐着自己的掌心,目光仿佛透过层层的岁月,看到了很多年前的生母,温柔的安静的凝视着自己。
她感觉到自己内心决堤的思念,以及不可言说的复杂。
这个孩子啊……
好几次差点就死在她的命令之下。
“你为什么不愿帮她?”
“臣女已帮过她一次,仁至义尽。何况她并非不想嫁人,也并非不愿为与人为妾,而是不满自己母亲选择的那些人。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欲壑最是难填,臣女帮不了她,也没有义务帮她。”
“你倒是看得明白。”
静纱的心思昭然若揭,林重影能看得出来,荣太后又岂会看不明白。
只是她们不知道的是,在谢舜宁经历的那一世,静纱的谋划很是顺利。凭着和齐国夫人相同的身世,受到荣太后的关注成为女官,并攀上了二皇子萧典。
而这一回,因为林重影这个变数,她的计划注定落空。
林重影从袖中取出两样东西,一一放在桌上。
北嬷嬷惊呼一声,“汉阳郡主,您这是想做什么?”
那两样东西一样是匕首,另一样是个小瓷瓶。林重影一边解着自己的腰带,一边没什么表情地解释。
她将长长的腰带也一并解下搁在桌上,淡淡地道:“臣女知道自己不容于世,太后娘娘为此很是烦恼。世间之事,因因果果总得有个了断。这三样东西,还请太后娘娘选一样,臣女必当遵从。”
很显然,那小瓷瓶中的东西是毒。
北嬷嬷脸色大变,下意识看向荣太后。荣太后也没料到林重影一上来就这么直接,眼睛不自觉地眯起。
林重影迎视着,一脸平静。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紧张。因为这一招是在赌,赌的还是她自己的命。
她仔细想过,与其日防夜防担惊受怕,不如索性说开说破。倘若真躲不过去,早死早超生也好。
“下雪了!”
外面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下雪的天,阴沉而寒冷,然而在这一方天地中炭火充足温暖如春。
“小时候,臣女最怕下雪,天寒地冻无孔不入,让人无处可逃。臣女住的屋子四面漏风,厨房取来的粥食永远是冷的。臣女想去外面捡拾些柴火,看到嫡姐正在赏雪,还想着这雪快把人给冻死了,有什么好看的。等到懂事些,臣女才知道,雪没有错,错的是臣女生而贫寒卑贱。”
“你在怨哀家?”
怨?
如果真论起来,应该是恨吧。
“太后娘娘以大局为重,以天下为重,您所作所为都是应当。世人若是知晓内情,必会夸您大义如山。高山巍峨万丈,让人仰之敬之,包容万物令人臣服。然而臣女一介蝼蚁,不幸被压在高山之下,所思所想只为活命,又何错之有?”
她越是平静,说出来的话越是字字击心。
荣太后不由想到自己生母曾说过的那番话,将先祖比之为海,将自身贬低如泥洼,与这番话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恍惚间,好似生母又近在眼前。
这个孩子不仅长得像,这性子竟然也是如此的像!
林重影见她似受到震动的样子,心知自己的话必是起了些许作用。打铁还得趁热,趁着气氛对时赶紧再次出击。
“臣女不想怨天,也不愿尤人。万般种种皆是命中注定,或许终其一生也逃不脱。与其自己受苦,还让太后娘娘也跟着烦恼,不如今日做个了断。是生是死全凭太后做主,出了这间屋子你我恩怨两清,不知太后娘娘意下如何?”
荣太后看着桌上那三样东西,不知在想什么。
林重影的心已然提到嗓子眼,每一秒都像是度日如年般的煎熬。尽管如此,她所表现出来的淡定却截然不同。
北嬷嬷旁观着,暗自惊叹。
这孩子真不愧是萧家和齐家之后,光是这从容之态,不知胜出多少京中贵女。便是宫中的几位公主,也难有可以企及之人。
她跟随荣太后多年,心知自家主子从决定出宫来相见时起,原本的坚持应该已经动摇。方才这孩子的几番话,更是让人动容,想必自家主子也起了恻隐之心。
良久,荣太后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你恨哀家吗?”
一听这话,林重影悬的心颤了颤。
她摇了摇头。
有仇,但谈不上恨。
荣太后见之,又问:“你会原谅哀家吗?”
她还是摇头。
不恨,却不原谅。
荣太后幽幽一声叹息,摆手道:“你走吧。”
她的心瞬间落到原处。
她赌赢了!
系好腰带后,她将匕首和小瓷瓶重新揣进袖中,接着行礼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