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业抿着唇,没有否认。
她心口忽地一痛,像是不认识自己的儿子般。
很多年前,她还是皇子府的一位妾室,得主母车恩典照顾,从怀孕到产子皆是顺顺利利。儿子出生后,同嫡出的两位兄长十分亲近。
那时她想着将来夫主被封王,自己的儿子纵然是庶出,因着主母开明大度,嫡子们友爱兄弟,不用争不用抢,他们母子二人也能富贵安稳。
后来夫主登基为帝,主母未入主后宫,吕氏成了皇后,她便知道所有的一切都被改变,他们要帮着主母去争去抢。
若是赢了,自然还是富贵安稳,若是输了,什么都不好说。
后宫倾轧,明争暗斗,多少个不眠之夜,无数次从噩梦中醒来,日日都是无穷尽的防范算计和胆战心惊。
最终惊变与幸运前后到来,他们突然成了赢家。这一切来得有多凶险,又有多不易,她比任何人都知道。所以她不允许有人破坏,哪怕是曾经帮过他们的人。
“陛下,你别忘了,若不是哀家,她早就死了。我们欠她的情分,也已经抵消了。”
“母后,您知道朕在问什么?朕是问您,当年她真的是自己走的吗?”萧业的眼睛里全是痛楚之色。
荣太后没有回答,她自是猜到或许自己儿子已经查到一些事。
但她没有错!
“哀家知道你重情重义,可你是一国之君!她是你父皇的后妃,还是你父皇指定的殉葬之人。我们救她一命,已是犯了大忌。若她能安分守己,不涉红尘人世,哀家可保她后半生衣食无忧康顺安平。谁知她竟然招惹你!你是天下之主,大昭之主,哀家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毁了你,毁了大昭!”
萧业早知道是这个答案,亲耳听到还是痛彻心扉。
“所以你骗我说,说她不愿在积叶寺苦挨后辈子,想去见识天地之广,却原来是将她送到了汉阳林家。”
汉阳林家四个字一出,荣太后便知什么都瞒不住了。
纵然如此,她依然坚持自己的想法。
“你既然都知道了,为何还要来问哀家?”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从朕到我,仿佛兜兜转转中,他又回到了在皇子府的无忧岁月。
他记得那时自己总是很开心,跟在长兄和二哥的身后,被他们照顾着。长兄体弱却稳重博学,二哥舞刀弄枪性情爽直。他若有不懂的,尽管去问长兄。若是被堂兄弟们欺负了,自有二哥替他出头。
那时母亲的表妹颜夫人常来府中做客,带着她的女儿明月表妹。明月表妹玉雪聪慧,说话娇声细气,天不怕地不怕的二哥,最听明月表妹的话。
二哥喜欢明月表妹,母亲和颜家姨母也有结亲之意。没有人知道,他也喜欢明月表妹,但他不会和二哥争。
年幼的他想着,自己默默喜欢就好了。
后来父皇成了皇帝,他们也成了皇子。母亲被由妻贬为妾,位列贵妃之位,一宫之主是新皇后吕氏。
吕氏次年生下四皇弟,坐稳了皇后的位置,开始明里暗里的针对他们。长兄去世后,二哥沉稳了许多,但唯有一点不变,那就是对明月表妹的喜欢。他也依旧跟着二哥,陪他一起出宫找明月表妹。
明月表妹出落得越发花容月貌,宛若月宫仙子。他暗藏的喜欢与日俱增,却并不觉得苦涩难受。因为他知道二哥比自己更喜欢明月表妹,明月表妹嫁给二哥定然会过的很好。
谁知父皇一道圣旨,直接将明月表妹充进自己的后宫,成了他和二哥的庶母。二哥险些疯了,他也没好到哪里去。
此后,二哥变了,他也变了。
母亲一病不起,没多久撒手人寰。吕后气焰越发嚣张,开始明目张胆的陷害他和二哥。若不是明月妹妹几次出手,不止是他和二哥,身在后宫的母妃恐怕也不知死了多少回。
“母后,明月是什么性子,您是知道的。她那么的良善,她不会害我,也不会害大昭。您若真容不下她,赶她走我都认了,您为何要将她囚禁在林家?您明知道她怀了我的孩子,您为什么……”
他实在是说不下去,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往他心底扎。他一起颜明月最后的时光是如何度过的,一想到原本最为期待,却从不曾知道的孩子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他就心如刀割。
堂堂君王,一国之主,天下至尊,他不仅护不住最心爱的女子,害得自己的孩子从一出生就受尽苦楚,何其的无能和可笑!
荣太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陛下若有恨,那就恨好了。哀家没有错,她本就不应该活着,那个孩子更是不为世间所容。”
“所以你就吩咐那宋氏,在孩子出生后就要了明月的命。母后,若仅是这般我还能理解,但你为何让他们磋磨我的孩子?那是我的亲生骨肉,也是您的亲孙女啊!”
“哀家的孙子孙女有的是,不缺她一个。陛下,那孩子和她生母一样,生来也是个祸水,你如此看重谢家,可你看看谢少师被她迷惑成什么样子……”
“母后!”
萧业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他记得以前母后是多么心软心善的人,怎么如今变成这样,居然连自己的亲孙女都容不下。
他红着眼眶,满眼的苦痛。年少时藏在心里的喜欢,从来都没有变过。不管是心上人将要嫁给自己的兄长,还是成了自己的庶母,他始终默默地爱慕着。
一朝皇权更迭,他成了天下之主。
兄长已经被废,父皇也已驾崩,面对即将被殉葬的心上人,他如何能忍下心来。他说服母后,把人给救下来,藏在积叶寺中。
从此以后,世上再无颜明月,也无延妃,只有无颜。
他控制不住自己因为至高无上的权势而带来的贪心,当心上人求自己帮帮兄长,莫让兄长在苦寒之地受折磨时,他突然动了别的心思。
明明他也有此意,明明他也不愿兄长受苦,想着寻个时机和借口将兄长移囚京中附近,也能方便照顾。但他的贪心与欲念让他借此为条件,说出了自己的非分之想。
得偿所愿之后,是食髓知味的欲罢不能,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开始频繁地微服前往积叶寺,只为了自己的相思之苦。
“母后,她没有招惹我,是我的错,是我太贪心了。”
如果他能克制住自己的心,将那份喜欢永远藏在心里,那么他现在应该还能时不时和明月妹妹见上一面。
“陛下,你是天子,你怎么会有错?天下有错,万民有错,世人皆有错,你也不能有错。母后宁愿你恨我,也不愿见你被世人指责被后世诟病。”
荣太后想过来抱住他,如同很多年前那些母子亲近时那般。
他后退一步,避开荣太后的触碰。
“母后,朕什么都知道了,朕见到那孩子了。她这些年受的苦,您应该都知道。明月不在了,朕无论如何都要护着我们的孩子。若是还有人想害她,朕绝对不依!”
说完,他转身离开。
荣太后望着他的背影,原本挺直的背迅速地塌下去。
但很快,又重新直起。
她走到那牌位前,喃喃相问,“娘,你告诉我,我没有错,对不对?”
牌位是死物,如何能回答她的话。
烛火映照着,只见上面被供奉之人的名讳是:亡母齐氏。
第89章 “你为何这么看着我?”……
忽地, 她捂着心口,身体慢慢软下去。
守在门外的北嬷嬷听到动静,赶紧冲进来一把将她扶住, “太后, 您怎么了?奴婢这就派人去请太医。”
她抓住北嬷嬷的手, 摇了摇头,“不必了, 哀家没事。”
北嬷嬷扶她在一旁坐下, 见她一直望着那牌位, 道:“齐国夫人若是还在世, 必定能体谅太后您的用心良苦。”
牌位上供奉的人是她的生母齐氏,萧业登基后尊她为太后, 追封她的生母齐氏为齐国夫人。相反的, 母子俩对于荣家人的恩赏并不多。
她叹了一口气, “陛下怕是怨上哀家了。”
母子连心, 早年她深以为然,不知从何时起,他们母子已经离心。
“太后您都是为了陛下,迟早有一日陛下定会明白的。”北嬷嬷劝慰道。
“哀家只有他一个孩子,哀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他是一国之君,他是大昭的天,他不能有错,更不能私德有亏。哀家知道对不住那人, 也对不住那孩子。但如果让哀家再选一次,哀家还会是相同的选择。”
“外面都传那孩子容貌极佳,俨然有祸水之姿,怕就怕……太后若是不放心, 要不要奴婢派人去……”
“不必了。”荣太后当然知道北嬷嬷想说的是什么话,“如今陛下已经知道了,我们若是再出手,他怕是更不会原谅哀家。”
“那就这么放任不管吗?”
有些人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隐患,倘若任其继续存在,迟早有一天会成为大患。这个道理荣太后当然知道,若不然她也不会狠下心来。
“暂时先不动,静观其变吧。”
这一夜宫内不知多少烛火到天明,宫外亦是如此。
风云不知何所起,遮天蔽日阴雨来。
第二天一大早,林昴来林家告别,没了风流潇洒的姿态,也没有桃花扇,他看上去和寻常人家正经严肃的当家人没什么两样。
他说自己此一去,有生之年不会再进京。他还说林家已大不如从前,不过这些年赵氏搬空林家时,他也不是全然不管。
“我也留了些东西,日后虽说不能大富大贵,家里的嚼用还是够的。”
这话的意思是,他为自己的妾室儿女们都留了后路。
林同州和大顾氏尽力宽慰他,皆是神色唏嘘。
他提到自己的以后,也说起林绍还会继续留在京中求学的事,却并没有说让他们日后多加照顾的话,也没有提到赵氏和林有仪母女。
道完别,他准备离开。
将出林宅之际,林重影叫住了他。
先前他和大顾氏林同州说话时,林重影没有露面。林重影这一叫他,明显是有话要说,林同州和大顾氏识趣地避开。
他看着林重影,眼神一如从前般复杂。
而今,林重影懂得了这种复杂。
两人就这么互相看着彼此,一个目光复杂,另一个也是如此。
“你曾说你没有亏欠我,以前我不明白,现在我知道了。这些年你一定也不容易,或许也有我和我娘的缘故。”
他一听林重影这话,便知林重影已知内情。
良久,苦笑一声,“其实你和我还有点像。”
这话林重影自是不解的,心知他应是有内情要诉,当然不会出声打断他,而是由着他继续往下说。
“我这一生像个皮影人,处处被人提着牵着身不由己。母亲恨我父亲风流成性,恨那些姨娘害她不能生养。她恨父亲,恨整个林家,我生母和我父亲的死都与她有关,她唯独留下了我,我就是她报复林家的刀。她死后这么多年,终于如愿,我也解脱了。”
这番话里的信息极大,一说他根本不是林老夫人的亲儿子,二说林老夫人的所作所为,无论是让他娶赵氏,还是在颜明月母女的事情上,全都是为了让林家快速落败。
如此一来,好些事也能说得通了。
原来林家的现状,全都是林老夫人一力促成。
“我和我娘也是身不由己,不管是不是别人的有意为之,我知道我们的存在确实影响了你。你自断前程,是不是因为我们?”
林昴没有隐瞒,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林重影。
林重影听完,只觉无比的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