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睁开眼睛,再看到大顾氏时只觉得恍若隔世。
大顾氏见她脸色发白,还当她是受了冻,忙不迭地让人给炭盆里再添些炭,又命人取来狐衾,将她包得严严实实。
很快,下人煮了热气腾腾的红糖姜茶送来。一碗喝下去后,她感觉好像麻木的身体渐渐苏醒。
“母亲,谢谢您。”
“你这孩子说什么谢,我们是母女,我照顾你都是应该的。”大顾氏嗔道,心下却很是熨帖。
半路结伴的母女,哪有什么应该。
林重影垂着眸,暗暗发誓无论如何也不能连累他们。
忽然她想起自己写的那两封信,私下交待根儿去一趟侯府。根儿悄悄地走,悄悄地回,回来后告诉她,信已不在谢舜宁手上。
“三姑娘说,那信她已交给大公子。”
信确实到了谢玄手上,且谢玄已将写给自己的那封拆开。信的内容没什么出格之处,所言尽是对他的感谢,最后一句是:祝君前程似锦走花路,亦有锦绣良缘佳人相伴。
他将信揉成一团,扔进炭盆中。而另一封信,他拆也未拆,也扔了进去。炭火极速漫延,很快将两封信吞噬成灰。
火光映着他如玉的脸,也映着他受伤的手臂。
陇阳郡主掀帘进来,手里端着一碗药,“你调动暗卫,卫今说你们在京外遇匪,你说我是信还是不信?”
他接过药,一饮而尽。
“事出紧急,未来得及告诉母亲。”
陇阳郡主看了看他手臂上的伤,道:“箭矢擦伤,倒是不严重。但放眼京中,能伤你的人寥寥无几。若非那人武功在你之上,便是你受制于人。”
母子俩向来没什么事瞒着彼此,朝中之事更是有商有量。且陇阳郡主非寻常女子,对京中上下的形势十分了解。遇匪劫道的话,骗骗不明就里的内宅妇人还差不多,若想骗过她,那是万万不能够。
她静等着,目光柔和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良久,谢玄道:“母亲,倘若有一天我众矢之的,您当记得果断与我断绝关系。”
此话一出,她面色大变。
第一时间不是斥责儿子,而是急切发问:“玄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不论才情胆识还是谋略,皆是少有人能及。如今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遇到的事情十分棘手。
“我今日遇到的不是劫道的匪徒,而是皇家养的死士。”
“他们是冲着林家那丫头去的?”
谢玄出京救人的事,自然是瞒不过她。
她皱着英气的眉,瞬间感知到事情的严重性,“那孩子的身上是不是有什么秘密?”
“她的生母,极有可能是当年的延妃。”
“你说什么?”她惊呼出声,很快压低,“当真?”
谢玄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末了,说:“母亲,此事事关重大,我已无意牵扯进去,恐难再摘出来。日后若有什么变故,还请母亲当机立断。”
“当机立断什么!”她美目凌厉,“我是你母亲,不管你遇到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母亲,兹事体大。”
“大于天又如何?”她声音沉痛,夹杂着明显的愤怒,“这么多年了,我以为她在先帝驾崩的那年已经不在,没想到她还生了一个女儿。”
怪不得她一见那孩子就觉得喜欢,有种说不出来的似曾相识之感,原来是故人之女。
“天家无骨肉亲情,到头来竟让她一个女子顶了所有的罪责。他们萧家的子孙兄弟阋墙,害了她不说,还害得她的女儿受尽磨难,当真是欺人太甚!”
谢玄听出她的话外之音,问道:“母亲与她有交情?”
“自是有的。当年我是王府独女,她是颜家独女。我喜欢她的干净简单,她羡慕我的潇洒自在,我们惺惺相惜。”
“那母亲可知影表妹的生父是谁?”
陇阳郡主冷哼一声,“虽不知是谁,但也不难猜。”
本该殉葬的妃子没死,背后之人定然身份尊贵,倘若想将那孩子灭口的人真是太后,答案更是呼之欲出。
“那孩子是不是也知道了?”
谢玄闻言,将林重影如何从莲台明月猜到自己身世的事说了一遍。“她不想连累任何人,这才独自离开。是我情难自禁,主动去追的她。情之所起是孽是缘全在己,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全是我的因果。如今的种种变数,皆与她无关。”
陇阳郡主看着自己的儿子,好半天没说一句话。
这个孩子啊,竟然也是个多情种。
她眉眼间的霜冷渐散,取而代之的是为人母的慈爱之色,“以前我觉得你太过冷清,这辈子纵然位极人臣呼风唤雨,恐怕也体会不到人生在世的乐趣,现在我总算是放心了。”
“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忧了。”
“有子如你,母亲再无所求。”她望向窗外,目露怀念之色。“当年我和明月私下往来,无所不谈,还曾约定日后若一人生儿一人生女,必结为儿女亲家。”
“母亲……”
“玄儿,这一切都是天意,冥冥之中自有的注定。”说完她站起身来,眉间隐有欣慰之色,“我现在就去安排,明日一早我亲自去林家提亲。”
第83章 “那你以身相许,可好?……
*
月黑见风高, 子时起霜寒,一层银白一层凉。
昏昏暗暗中,林重影知道自己身在梦中。她仿佛在一片迷雾中, 回头不见来路, 前面亦没有出口。
这是哪里?
她茫然四顾, 左走右走都走不出去。隐隐约约之时,她看到了一片光亮。光亮透进迷雾, 一点点地拨开, 然后她看到了一间背阴的屋子。仅一眼她便认了出来, 这屋子是她醒来是身处的地方, 也就是原主在林家所住的那间屋子。
背着阴的地方,常年不见阳光, 屋墙的下面长着绿油油的青苔。她急切地绕过墙角, 在看到屋前的两个人时, 下意识停下脚步。
不知被风雨侵蚀多久的石凳上, 坐着清瘦却难掩绝色的女子。女子有些瘦脱相,但仍旧美得惊心动魄。这般我见犹怜的美人,明明瘦得厉害,肚子竟是突兀的隆起。
她知道这女子是延妃。
“这还没入秋,我好像闻到了桂花香。”延妃眉目极其的平和,似在眺望天空,又像是在向往远方。
屋檐下,站着年轻许多的米嬷嬷。
米嬷嬷也朝外望去, 眉宇同有向往之色,“江南的桂花,自来开得早一些,算起来比朝安城的桂花提前了足有个把月。”
南北有异, 气候不同,花开花落的时间也不同。
“这孩子出生之时,桂花应是开得正盛。不知情深有几重,只愿惊鸿曾照影,她就叫重影吧。”
“这名字好,奴婢记下了。”
延妃双手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慢慢闭上眼睛,像是在感受腹中胎儿的胎动,又像是深深嗅着那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桂花香。
“她出生之日,也是我该走之时。我时常犹豫,不知让她来到这世间是对是错,他日艰难困苦,我别无所求,只求她能活着。”
这话是说给米嬷嬷听的。
此后多年,原主的记忆中常听到类似的话。
“姑娘,再忍忍,忍忍日子就能好过了。”
“姑娘,奴婢只想你好好活着。”
林重影更知道,从小到大原主没有过过一次生辰,全因“她”的生辰,亦是自己生母的忌日。生与死一前一后的到来,无人喜,也无人悲。如同早春的第一枝新芽和入秋后的第一片落叶,更是无人在意。
这地方极其的偏僻,前有林老夫人,后有赵氏,林家的下人都将此处视为不详,平日里鲜少有人会来。但林重影知道这样的清静意味着被人遗忘,伴随着孤独和落寞,深深地扎根在年幼的原主心里。
孤立无援的日子,吃不饱也穿不暖,“她”甚至羡慕厨房里的烧火丫环,那样的卑微,那样的渺小如尘埃,身为亲娘的延妃永远都不会知道。若是知道,或许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自己的孩子从生下来到死都活在艰难困苦之中。
只是对与错,无人能评定。
不知过了多久,延妃扶着肚子想起身。米嬷嬷见之,上前托住她,两人往屋里走时,她突然朝林重影所站的位置看了过来。
林重影忽地一惊,人也跟着睁开眼睛。
一室的幽暗,夜深人亦静,唯有自己的心跳声分外的清晰。哪怕屋子里烧着上等的炭,裹着软和的锦被,仍有凉意拂过心尖。
当年吕皇后入主后宫没多久,产下皇四子萧尧,萧尧被册立为太子没多久,皇长子萧宸夭折。很多人都说萧宸之死,是吕皇后所为,是以宫中无形势成两派,一派以吕皇后为首,一派以沈贵妃为道。
沈贵妃曾是皇子妃,从皇子府进宫的妃嫔几乎全部站在她一边,尤以育有皇三子的荣嫔最为忠心。
荣嫔视沈贵妃为主母,更视二皇子萧彦为少主子。萧彦与颜明月是表姐妹,两人一同长大,青梅竹马,阖宫上下心知肚明,颜明月是未来的二皇子妃。
谁知先帝横刀夺爱,强纳颜明月入宫为妃,致使沈贵妃大病一场,最后郁郁而终,至此埋下庚午兵变的隐患。
庚午兵变那一日,吕皇后和太子萧尧身死,先帝被萧彦剑指,自那以后身体每况日下,立三皇子萧业为太子,下诏自己驾崩之后颜明月陪葬。
而颜明月没有殉葬,能办到这件事的人只有已登基为帝的三皇子萧业和贵为太后的荣嫔。以他们对沈贵妃母子的拥护,极有可能将颜明月送到被软禁的萧彦那里。
那么萧彦会是原主的生身父亲吗?
如果这推测是真,为何后来颜明月会出现在林家?
林重影再也睡不着,掀被下床。
外间的根儿听到动静,打着珠帘进来,见她当真醒了,忙道:“姑娘,大公子来了。”
她下意识往窗户处看,雕花窗上糊着淡绿色的绫罗,未有一丝光亮,“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寅时了。”根儿回道。
这个时辰谢玄来找她,莫非是有什么急事?
她不加细思,赶紧让根儿去请谢玄进来。
转身披件衣裳的工夫,谢玄已经到了内室。月白色的常服,衬得他是越发的芝兰玉树,灯烛之影无限变化,更将他出尘的五官渲染出几分暖色。
他近前时,林重影闻到淡淡的异味,像是动物家禽身上的气味。
“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是发生什么事了吗?你之前去了哪里?”
她的一连三问,听得他唇角微扬。
这女子必是不知道,她此时的表情像是等到夜归的丈夫后的反应,所有迫不及待的追问,暗藏着担心与关切。
他这般想着,眉梢眼角都溢出笑意。
“我刚去过海大人的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