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当晚,宋谨就来给他送伤药了。
褚郁隐约记得,宋谨那晚离开之前是说要来给他送药,不过他当时拿着虾饼思念阿姐思念的很,就也没太注意过。
不过宋谨拿来的药的确有效,像是府衙中人专用的,擦上之后一夜淤青就消了。
这会儿他已经能活蹦乱跳的下地干活,只不过小少年嚼着干馍味同嚼蜡,心中还惦念着那油香油香的虾饼。
他阿姐手艺怎么一下子变这么好!
褚郁正想这个想的出神,身边望了他好半天的项辰终于开口了,“褚郁,为什么帮我?”
“啊……?”
褚郁贸贸然回过头来,表情还茫然着。
项辰不肯吃那馊饭干馍,但也没丢,就那么握在手里攥出渣来。
第二次开口,他的语气比方才更加郑重:“我是想说,那天你为什么帮我偷药,不怕被打死么?”
项辰扫一眼墙头底下那些麻木的劳工们,声音压低,喃喃道:“他们没一人肯帮我的,都怕连累了自己……”
“所以你为什么要帮我?”
项辰转过脸,再次问了句。
褚郁这次听明白了他的问话,但却没有很快回应,眼眸半垂,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
或许是同龄的关系,看到身旁奄奄一息的少年绝望又狼狈,便不由得勾起了他深埋心底的恐惧。
项辰半死不活的昏睡在他身边,每天睁眼闭眼都能第一时间看到对方的脸,褚郁接连几天都在做噩梦。
他梦到三婶在梦中质问他们为何不管褚寻,梦到李婆子打骂褚朝云和褚惜兰的凶狠,也梦到赵大举着鞭子当他猪狗一样的抽他。
如果当时也有这样一个人肯出来拉他们一把——
他们姐弟三人是不是还能和从前一样,依偎在爹娘身边,永远接触不到这所谓的人间疾苦。
有那么一瞬间,褚郁的眼中透射出一种不符年纪的沧桑。
他抓着馍馍发狠的咬下一口,然后小声对项辰说:“为了你不会变成我们这样……”
不知怎么,项辰原本很嫌弃手里的馍馍,可见到褚郁大口吃着,他抿了下唇,忽然也忍着恶心学了少年的样子咬了一大口。
干馍边缘硬的直拉喉咙,项辰却坚定的说:“今日之恩,项辰来日必报。”
虽说项辰说话时的模样狠叨叨,可毕竟年岁不大显得稚嫩。
褚郁盯着他,黑圆的眼珠叽里咕噜,很快就捂着嘴小声笑起来:“你这幅样子看着和宋大哥好像。”
“宋大哥?”
项辰不明所以。
褚郁小声“嘘”了下,而后凑近他一些:“可能因为你们都是读书人的关系吧,我不太会形容,就是觉得你们两个身上的气质像雨水打在树叶的感觉。”
“……”
项辰听不懂褚郁这种抽象的描述,但却自嘲道:“还是别糟蹋读书人了,我要是肯好好念书,也不会搞成现在这个样子。”
“所以你为什么会被抓来这里?”
褚郁的话还没问完,工头就恶狠狠地剜他们一眼,厉声喝道:“吃不完就别他妈吃了,抓紧起来干活!”
这工头名叫李二达,是那李婆子的亲侄子。
上次褚郁偷药也是被这家伙给发现的,李二达鼻子比狗都灵,劳工们的住所异味奇大,但李二达还是能嗅到空气里的药香。
项辰被丢在炕上躺着的那几日,身上穿的还不是麻布衣,一身白衫富贵的很,看着便知是有钱人家里的孩子。
李二达一早便盯上了褚郁和项辰。
也不知是因为褚朝云和李婆子有过节的缘故,还是李二达单纯仇富。
总之,即便褚郁那日不帮项辰,李二达也总有机会对付他们。
想打人还需要借口吗?
褚郁将项辰从地上拉起,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一前一后加入了搬货队伍。
许是那些年纪大的劳工心思也更敏锐,得知褚郁和项辰得罪了李二达,就连干活,也会远远地躲开他们一些,生怕自己受了连累。
褚郁和项辰也不在意,他们力气小,挑的也都是一些小物件。
两个人搭配干活不累,有了个伴之后,褚郁倒觉得比从前过得更松快一点了。
晚间,干完活的二人又坐在墙角下吃馍,项辰瞥一眼远处来回巡逻的李二达,狠狠瞪去一眼。
李二达是工头,还是关系户,自然不会跟他们吃一样的馊饭冷汤。
那人不知是不是故意,手里抓着块煮熟的五花肉,沾了一点盐粒,就在劳工们身旁大口吃起来。
李二达吃的满嘴流油,不时还冲褚郁和项辰投来一眼,这一眼深意颇多,羞辱,炫耀,显摆,几乎都包含了。
褚郁其实馋得很,尤其是对方故意露出吃的很香的样子,他哪怕连噎两个干馍,腹中一样饥饿不止。
实在忍不住,褚郁低下头,恼怒的轻吼了句:“他是不是有病!”
项辰在旁冷哼一声,也低低回应:“我爹说过,相由心生,败类估计都是这张嘴脸。”
其实项辰的爹曾经是被他的不争气气的,骂他是“败类纨绔”来着,可项辰拿自己和李二达对比一番,心中便大为不满。
若有机会再见到爹,他一定会好好跟老爷子理论理论,比起败类,他已经很优秀了好么。
项辰走神了一会儿,从李二达脸上收回视线,然后就偏过头来用蚊子音问:“小郁,你想不想报仇?”
“报仇?”
褚郁有点懵,“李二达吗?”
“嗯。”
“想,但是不知道怎么报,我们总不能杀人……”
杀几只老鼠他都手抖,杀人他可是不敢,而且也不能。
项辰无语的看他一眼,再次低声道:“想什么呢,就算能杀了他我们走得掉吗?我指的是用其他的方法,你附耳过来——”
二人蹲坐在墙角嘀嘀咕咕,不知说到了哪里,都不自觉地低笑起来。
-
宋谨今日下工较早,主要是最近的蕤洲还算太平,没有发生什么凶杀案,他不用帮仵作师父抬尸体,人也轻松了些。
和几名同僚打过招呼后,宋谨出了府衙先回一趟住的地方。
他们几名抬尸工其实都住在一块,仵作师父给他们租了一间院子,院子破旧,面积也小,一张大通铺睡五七八个人,和褚郁那边的情形也大差不差。
这小院子租金便宜的很,所以住着并不太方便,刮风漏风,下雨漏雨。
外表看着跟个危房似的,大概风大一点随时都有倒塌的迹象。
可他们这种身份的人没人在乎,要是房子真塌了砸死了只能算点背。
宋谨实在不愿意和那群人住在一起,便自己在通铺边上兼并出来一间小屋,自己住了个单间。
他急着回来是为了拿草药和银钱,晚一点,就打算给褚郁送过去。
不过此刻时候尚早,宋谨有点饿,就去了刘新才那先吃一碗扁食果腹。
刘新才给他煮完,又继续去捏自己的“小猪”和“小鸭子”,宋小哥吃了一口抬头看去,然后露出一口小白牙道:“这些也都是要煮的吗?”
“不,这些蒸着吃。”
刘新才动作麻利的做着手里的活,然后跟他搭话:“我里面打了肉馅儿,一会儿蒸几笼包子来。”
刘新才以前也蒸过包子,只不过卖的不太好,自从这些小动物面食出炉之后,他才决定再大胆尝试一番。
空气里飘来些香味,宋谨四下寻了一眼,发现那味道正是从旁边搁着的盆里发出来的。
盆里装着猪肉和萝卜混合的馅儿,油汪汪的好闻。
“这馅料怎么有点熟悉?”
宋谨随便感叹一句。
刘新才也笑起来:“识货!我这里掺了褚姑娘那拿的鲜香料,和你吃那碗扁食的汤水一个味儿的。”
“怪不得。”
宋谨依言点点头。
他吃完饭也不忙着走,反正天还没黑,自己也没其他地方可去,而刘新才跟他熟得很,也愿意宋谨多坐会儿陪着聊聊天。
或许是褚朝云调制的鲜香料真的很香,刘新才新蒸出来的小包子卖的特别好,基本上开锅一笼便一个都剩不下。
宋谨看着迎来送往的食客,一直等到天彻底黑下来,才准备起身告辞。
临走前,他看到刘新才正在接锅,便问道:“这一笼如果暂时没人要,就帮我都装上吧。”
“你还吃得下?”
刘新才颇为诧异。
据他所知,宋谨食量不大,吃东西也斯斯文文,且刚刚还刚吃过一顿。
宋谨笑着摆手:“哪里还吃得下,而且这是小孩子喜欢的玩意,我早过了那个年纪,买来送人吃的。”
刘新才闻言忙取了个纸袋,将包子一个挤着一个放好,封口之后递给了他。
宋谨接过顿了一下,伸手一指旁边停着的板车,“刘哥,这车你今天还用吗?”
他原本想回府衙推个板车出来,可那些车都是装尸体的,把包子放在上面,总怕褚郁会害怕的不敢吃。
其实他们这些人平时倒没这么讲究,或者说是没那个条件讲究。
刘新才的小车也就是平时拉拉菜和肉,见他问,就大方道:“我这两日不使,你拿去用就行。”
“我等下就给你送回来。”
宋谨把纸袋放在上面,推着便走。
刘新才在身后喊了一声:“我一会儿就收工,你推回来放在炉灶边就好,炉灶上有锁。”
刚下黑时长街上还没点灯笼,这会儿正是各家各户用晚饭的时候,小摊贩们也都忙着收摊,街面空空荡荡,倒显得有些萧瑟。
宋谨稳稳当当地推车过来,一旁的看守见是抬尸的来了,便嫌恶的扭过头去,压根不往这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