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氏探头过来,和徐香荷目光碰撞到一块,跟着二人又一齐往那串钱上望去。
屋中静默片刻,娘俩同时发出一声:“哎呦我的妈!”
对于一个月只有十文月银的船娘来说,八百文简直就是天降大喜,飞来横财,是普通船工攒上七八年才能到手的巨款。
褚朝云笑着“嘘”了声,示意他们小声说话,然后眉眼弯弯的跟他们说了“柳文匡一口气买了二十包万能调料”的事。
至此,两人才相信褚朝云说的那句“价高,好卖,放不坏”。
因为褚朝云还真做到了。
褚朝云说要给他们做红烧肉的事也不是随口逗趣,她是真的想吃。
河鲜在美味,连着吃一百多天人也要吐了。
于是三人围坐一块,开始研究这八百文要如何花。
刁氏预先开口:“你们的棉鞋,塞枕头被单的棉花得买。”
徐香荷接茬:“猪肉得买。”
刁氏想想又说:“还得买个带锁头的小箱,否则荷包不够放银钱的。”
徐香荷:“米面也备一些吧,放我屋子里,要不然冬天婶子没办法下船,咱们又要日日啃干馍了。”
刁氏看了眼褚朝云,“茱萸你还要不要?我晚上想办法托蕙娘装个病,明个去送饭时在去集子逛逛,若是有再给你买些回来?”
徐香荷还想提吃的,但是一想他们赚得是八百文不是八百两,就扁扁嘴,不说话了。
徐香荷是个小吃货,这一点褚朝云早就了解,但日子过得清苦,也就只能盼着每晚吃顿好饭了。
所以她很能理解徐香荷。
正说着话,褚朝云便听窄道的木梯一头,钟管事喊了她一声。
三人听得一个激灵,尤其徐香荷眼瞪得老大,急切地指指那些银钱,似是想说,“难不成这事被钟管事发现了?”
褚朝云默默摆了下手,叫他们把钱放好,起身飞快迎了出去。
钟管事见她出来了,一扭身,又从木梯上去了。
暗仓里湿冷,异味又大,管事们无事并不肯登三宝殿。
褚朝云内心打鼓,面上却半点也没显露,她佯装乖巧的跟着管事出去,上到船板后,钟管事才说:“去给姑娘做点吃食,有位姑娘三日没进食饿昏了,你荤素搭配着自己看着弄吧。”
一听是这事,褚朝云顿时乐开了花。
看来不用麻烦蕙娘装病了。
钟管事见她眯着眼笑的灿烂,不由打量几眼,突然也笑起来道:“心情不错?看来你挺愿意进厨房做饭的,要不要我推荐你去跟厨娘学个手艺?”
褚朝云朝钟管事行礼,继续笑:“那我学成之后,第一个做给您尝尝?”
“你想得美。”
钟管事白她一眼,转身又下船去了。
褚朝云得了这个好消息,立刻跑回了刁氏那,说完这事后又道:“对了婶子,您下船先去刘老板那一趟吧,上次宋小哥的钱……”
“我知道我知道,这事你就别操心了。”
刁氏也是个不习惯占人家便宜的,心中自然惦记着这事。
不过方才那一盘算要买的东西……没攥热乎的八百文也就所剩无几了。
徐香荷心痛的呼天抢地,褚朝云倒是没那么想不开,她稍稍安抚徐香荷后,又看着刁氏说:“婶子……还有点事我想拜托您——”
话未完,后脑勺就挨了刁氏一下。
刁氏打得极轻,语调却是不满:“有话直说,跟我你还拜托什么?没得这样讲话寒了我老婆子的心!”
褚朝云吐吐舌头,随即一清嗓子,也不过分讲究礼数了:“就是想说,您要是在刘老板那看到了宋小哥,那就再帮我给他捎句话吧。”
食盒递到刁氏手上,褚朝云亲自送她去到艞板那处。
远处的看守不是赵大,工头偶尔偷个懒,鼻子一耸一耸的,似是正探着空气里飘来的香味。
这会儿的气味有些庞杂,除却花船雅间和几只渔船里的饭菜香,身侧集市的小摊贩们,也开始了叫卖吆喝。
有一瞬间,褚朝云生出一种想要迈下船去的冲动。
琳琅街头,烟火人间,女子止步在船栏时不禁回望花船一眼——
我该怎么,才能彻底离开这条船呢?
有人说,人的欲望是一步步生出来的。
褚朝云也是。
褚朝云目送刁氏离开,刁氏却不知身后之人所思所想,妇人拎着还不算太沉的大食盒走入街市,将女子的话牢记心中,提步便往面食铺子去。
还没到近前,就听灶台后的刘新才高声喊道:“热乎乎的鱼丸汤一碗,焦香美味的虾饼两份~”
听罢,刁氏忽然哭笑不得起来。
她几步走至近前,见刘新才忙活的鼻尖直冒汗,便看着人道:“如今柳老板那儿可都卖上新货了。”
这一说话,刘新才从雾蒙蒙地烟气里抬起头,不知所措地“嗯?”了声。
刘新才上次和刁氏说柳文匡此人贼的很,她回去便说给褚朝云听,褚朝云就记住了。
所以褚朝云才特意让刁氏跑这么一趟。
刁氏从食盒里取出鲜香料和麻辣料各一包,打开一个先递上,手刚挪过去,调料味就混到了烟气中,料香袅袅迅速在四周弥漫开来,引得路人都频频侧目。
棚子下,食客刚夹起虾饼咬上一口,便寻着味道望过来:“刘老板,你弄得什么呀?好香啊!”
刘新才神情错愕,看着刁氏也不由得说了句:“什、什么呀?好香啊……”
刁氏按照褚朝云教给她的话复述一遍。
刘新才琢磨了下,想起柳文匡已经卖上了,才“啧啧”不满道:“好个滑不溜丢地柳老板!”
说完,才又恢复一脸笑模样的跟刁氏讨教:“刁娘子,这料都能怎么吃?还请您告知呀。”
柳文匡开的是酒肆,压根不卖吃食,这一点刘新才深知。
刁氏听后先是朝他锅子里的汤水努努嘴,而后又小声说:“柳老板不是也会卖些下酒的小菜么?这料用作凉拌也是可以的,反正你自由发挥,怎么用都行。”
“煎炒烹炸?”
刘新才低声询问。
刁氏一点头:“行的。”
“好嘞,先来十包尝尝鲜~”
刘老板二话不说掏出五百文。
刁氏的表情,便和褚朝云收下蕙娘那一串子钱的反应差不多了。
这会儿她才深刻体会到为何褚朝云那般高兴,敢情这收钱的事,就是叫人心神振奋啊!
这边的事办妥,刁氏又拿出一份银钱,也是用纸包着,是上次褚朝云给她,叫她还给宋谨的。
刘新才看她还有话说,便没急着煮下一锅。
刁氏掂量一下纸包道:“刘老板,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小宋的?”
“小宋?”
刘新才乍听有些懵:“哪个小宋?长什么模样?”
刁氏一时情急忘了说全名,忙纠正:“对,叫宋谨,高高瘦瘦的一个小伙,你是不是认识?”
她问完,这边刘新才还没来得及回应,那边便响起一声:“可是有人要找我吗?”
刁氏一回头,身后说话之人可不就是那日才见过的宋谨么。
宋谨面容带笑,身上穿的还是那件素色袍子,刁氏扫量去一眼,见这小伙子连换件衣裳的银钱都没有,自己还霸了人家银钱好些天,着实有点过意不去。
其实刁氏不知的是,这袍子并非常服,而是府衙里发的工服。
但买不起好衣裳也是真的。
这下见到正主了,刁氏也就不再耽搁刘新才的生意。
刚好宋谨是过来吃饭的,二人便一起去到棚子底下,寻张空桌坐了下来。
远处的刘新才只是往这边望来一眼,也不问宋谨要吃什么,就轻车熟路开始备饭。
刘老板打开一包带着辣气的调料,思想一番,用小勺取出些,放进给宋谨准备的那只碗里。
刁氏一坐下,就赶忙把银钱递过去:“小宋,上次的事多谢你了,我还怕今个见不到人,不能当面再道一次谢。”
宋谨接过也没点数目,就那么随意的揣进衣襟,“不用道谢的,婶子,古语不是有云,君子当贵人贱己,先人而后己么。”
宋小哥讲话温温和和,但说出的话却和这身装扮实在不符。
花船上常来一些富户家的小公子,一开口也是满嘴的“之乎者也”文绉绉地,但那些才俊面上皆是浓郁的书卷气。
并非刁氏以貌取人,她只是没想到宋谨还是个肚子里有墨水的人。
但她一介妇道人家,并不太能听懂这话。
刁氏娘家也不富裕,没银子送她去私塾念书不说,还因家中小闺女病重需要银钱,早早就将她卖给了一个杀猪的。
往事不堪回首,刁氏从悲苦中转回神思,或许是出于好奇,便随口问了那么一句:“小宋,上次匆忙也没说上几句,你平日里是做什么营生的啊?”
“说出来怕婶子会害怕,还是算了。”
宋谨笑着给自己和对方各倒一杯热水,端起面前这杯,先喝了一口。
他的态度依旧温润,眼中不卑不亢,像是感觉不到旁人看他时的异样目光。
只是他越如此,刁氏就越想知道:“嗐,老婆子我连杀猪的都不怕,还能怕什么呢。”
宋谨诧然,随即弯着眼梢回应:“我是府衙抬尸体的。”
刁氏虽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惊了一瞬,想到普通百姓一向对“抬尸人”敬而远之,将此职业视作猛虎恶鬼,倒是唏嘘着叹出一声:“真是难为你了。”
“还好,能好好地送人一程,也算是给自己积福报了。”
不知不觉坐了半晌,刘新才弄好的吃食也端上了桌,宋谨看着碗里那红红火火一片,不禁讶道:“刘哥,这是?”
“我把这扁食凉拌了下,你尝尝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