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力恐怕宋谨一再违背岳常的意思,惹恼了知府会被罚俸,或者还会有更惨的事情发生,这才不得不出声提醒。
他不想在大街上说这件事,所以说完还有些后悔。
应该没谁会注意他们这些人吧?
朱力四下看看,见百姓们都各自忙碌着自己的事,这才轻呼口气放松了些。
然而,令他没注意到的是,他才喊完宋谨的名字,排队的劳工里,一双浑浊的眼就偷偷看向了宋小哥。
褚郁和项辰排在老陈之后,小孩子对做新衣裳这事还是比较积极的。
不过项辰却微微摇着头,似是对那普通的衣料不感兴趣:“你知道天蚕丝么?流光溢彩,我大哥最爱炫耀,每年都要做几身才满意。”
“你大哥?那个养子?”
褚郁小声问。
项辰“嗯”了声:“一套天蚕丝的外衫,够咱们这些人五年的工钱。”
褚郁惊怔着捂住了嘴,进而咕哝一声:“他好败家。”
项辰也是这么认为的。
其实他以前并没这么想过,只是来了蕤洲之后,见识到了什么叫做人间疾苦,对于从前过分的奢侈生活,他多少有些懊悔。
虽然他不曾像那养子一般铺张浪费,可日常的吃穿用度还是算得上奢侈了。
二人随口聊着,忽的一抬眼,就瞧见老陈正目不转睛看着宋谨。
项辰给褚郁使了个眼色,褚郁微微点了下头。
想起之前宋谨和褚朝云的提点,褚郁就故意咳了声说:“这衣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做好,我还想穿给宋大哥看呢。”
他这么一说,老陈果然收回了视线,身形缓缓靠向他们,似是再听二人说话。
褚郁对着项辰眨眼睛。
项辰就继续道:“咱们这衣裳好做的很,明天就能送过来。”
“那么快?”
“就算没有预计的快,不能穿给宋大哥看,也总要提前和他说一句新年快乐吧?”
褚郁故作深思,一张青涩稚嫩的小脸做戏做的并不太像,但老陈是背对着他们的,自然也看不到二人的表情。
半晌,褚郁有些兴奋道:“那好呀,咱们就约定明晚去跟宋大哥说新年快乐!”
项辰冷淡的看了眼上方,见老陈身形僵直,然后缓缓说了声“好”。
这一晚,老陈睡得并不太踏实。
他翻来覆去的都在猜,到底那个抬尸的跟这俩小的,平时是用什么暗号来联络呢?
如果没有互传信号的办法,褚郁怎么那么肯定明晚就能跟宋谨见面?
既然说是送祝福,肯定是要见面才行的吧……
他犹豫不定,几乎有些坐立不安。
一方面,想要回家的念头,不断支撑着他去和赵大报信。
而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这样做好像太不是人?
他真的很无耻。
左思右想之下,为了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一些,他暂缓了去通知赵大的念头,还是等摸清楚三人之间的联络方式,再一并交差好了。
老陈一整晚噩梦连连,直到一早醒来,脑子里还昏昏沉沉的。
冬日的太阳也起得晚,此刻屋子里还有点黑,老陈一睁眼就看到褚郁正坐在身边盯着他。
做贼心虚的男人吓了一跳,“哎哟”一声就坐了起来。
“你怎么起这么早?”
他下意识问。
褚郁其实也因为睡不着。
他有点不敢去相信老陈叔会出卖他和项辰,所以他实在无法入睡,就索性坐起来盯着老陈看。
一晚上脑子里乱七八糟出现了很多画面,还有疑问。
真心换不来真心吗?
长辈们的世界好难懂。
三婶决定要害他们的那个晚上,是不是也没能睡着觉?
褚郁表情有点难看,强行挤出一个笑脸,也没去回应老陈的话,就先下炕去洗漱了。
……
白日里,艳阳高照。
大概连老天都在为了蕤洲的新年而提前庆祝,这几日的天气都很暖和,日头热热的,哪怕他们蹲在墙根下吃午饭也不会觉得冻手。
老陈的汤碗里又多了一块肥猪肉,和上次一样泛着油花。
想来是赵大等的不耐烦了,故意再用这种方式提醒他。
不过今个他准备把肉分给两名少年的时候,二人却借口有活急着干,三两口吃完了馍就起身走了。
老陈馋的直流口水,一口将肥猪肉吃掉,肠胃里常年见不着油腥,才咽下肚子,肚子就被闹得有点绞痛。
他迅速起身进了茅房,但脑子里还记着褚郁跟项辰晚上要见宋谨的事。
白日里忙碌,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入夜之后,他吃过晚饭回来,进门第一件事就是看褚郁和项辰在不在。
看到两个小的靠在炕角落里正说着什么,他便装作自然的脱了鞋子踩上了炕,挪腾到自己的位置上一骨碌躺了下去。
他翻了个身,用背对着两人,假装自己很快就睡着了。
累了一天的劳工们一入夜就早早歇下,没一会儿,屋子里就想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
老陈一直不敢睡,而是竖着耳朵听炕角落的动静。
似是听到了一声轻微的“走”,紧跟着,褚郁和项辰摸黑下了地,蹬上鞋子一前一后的出了门去。
老陈忙坐起身,下炕时心还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他从未干过这种坏事,几步路走的身子都没完没了的颤。
他这是要害人啊!
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心中愧疚不已,眼睛通红又胀又痛,哪怕干活时被砸伤了手和脚都没哼一下,可此时,眼泪却无知无觉地溢出了眼眶。
他深沉地吸了口气,还是推门走了出来。
就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进行吧,只把宋谨一个人交出去,反正宋谨有府衙保着,赵大也害不到他头上去。
也是个两全其美的主意了。
老陈兀自寻思着,并未注意胡同口那儿已经站了三个人。
他正欲拐过去追上褚郁和项辰,就听到一声熟悉的男音传来,那人声音刀子似的冷,是他每每噩梦常听到的声音。
是赵大?
老陈有些懵了。
他明明还没有上报赵管事,对方怎么突然来了?
老陈没敢往前迈步,而是躲在墙根下静静听着。
远远地,褚郁和项辰正在跟赵大说话,对方并不是老陈喊来的,而是他们。
他们拜托工头和赵大说一声,请管事亥时前来这里一趟。
赵大刚来,褚郁就跟项辰掐着点的出去了。
“大晚上的不睡觉,你们找我做什么?”
赵大睥睨了二人一眼,态度却不太明朗。
褚郁指尖冻得发红,少年搓了搓,然后老实道:“赵管事,我和小辰今天帮裁缝给大家记录量裁的尺寸,发现这几天的账面还是不太对……”
见赵大似是感兴趣了些,项辰立刻接上话:“要不您让我们试试吧?我俩会写账。”
“哦?”
赵管事抱着双臂瞥他们,右手上握着的鞭子还在风中不停晃悠。
“你们两个小毛孩子,我凭什么用你们?”
“就凭我俩……便宜,嘿嘿。”
褚郁长相就比项辰多了几分天真,说起话来又真诚又朴实,所以二人早就商量好了谁该说什么话,各自发挥各自的优势,争取把目的给达到。
赵大听罢哼笑一声,似是故意奚落道:“便宜?那你们还挺有自知之明。”
两名少年嘴角不自然的崩了下,继续装作听不懂对方的嘲讽。
褚郁轻咳两声,开始毛遂自荐:“您要是雇个外人来写,保不齐还会遇上李二达那样的人,而且雇人不是需要很多银子吗?但我俩不要银子。”
赵大似是有些上钩了,便好奇道:“那你们要什么?”
“吃肉啊!”
褚郁瞪起大眼睛,做出一副流口水的表情来:“陈叔总有肉吃,我俩馋得很,我们要钱没用,不如多吃一块肉。”
项辰也忙附和道:“或者……不给肉吃,能不能求点别的?”
赵大听着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目光从褚郁面上转悠到项辰那,冷声道:“求别的?你说来听听。”
项辰直接张口道:“回家——唔!”
话没完,就被褚郁惊恐地堵住了嘴巴。
可“回家”二字掷地有声,除非赵大聋了,否则怎会听不到。
而且,也正因为赵大听见了,才立刻换了个姿势,鞭子在手中挥动两下,赵管事瞪着他们厉色道:“你刚刚说什么?”
项辰反应迅速,忙改口:“我说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