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如梅话没说完,就被刁氏拽了一下。
艞板处正站着准备上来的钟管事,妇人的目光似是并没往他们面上瞟。
也不知对方听没听到方如梅的话,钟管事慢条斯理地走上船来,路过几人身边却没理他们,只是提了提裙边径自往木梯上走,大概是要去雅间吩咐什么事情。
褚朝云将手中的纸袋递给徐香荷,示意他们先回去把糖人分了。
徐香荷闻到麦芽糖的香味顿时破涕为笑,那一哭一笑的表情自然纯真,褚朝云看着她的样子,不免也会心的笑了一下。
比起唐淑,褚朝云觉得徐香荷简直就是贴心的小天使。
果然,和那种勾心斗角的日子比起来,她还是喜欢纯朴平淡的温馨生活。
又回到这船上来了。
褚朝云转身朝码头望去,马车从长街路过的时候,这边也都换上了红色的剪纸灯笼,看着那挂满月光的水街河岸,她觉得好像一切都变了,又仿佛什么都没变。
褚朝云的糖人没法带给褚郁,女子惋惜地往那处远望一眼,回过头来时,不由得看了眼上方雅间。
褚惜兰捏着帕子站在船栏处,怔然片刻,随即温暖的朝她挥了挥手。
她果然是有家人的~
褚朝云也笑着挥回去,正要往暗仓去,就听远处传来一声轻咳。
钟管事不知何时已经从木梯上下来了,妇人神色依旧淡淡地,盯了她两眼,便自顾的走去船头。
褚朝云微微思忖,快步下去暗仓,从徐香荷手中要了一个糖人回来。
再过来时,钟管事果然还站在那里。
妇人的目光落在泛起涟漪地河面上,那一眼的目光很深,像是能直接望到蕤河的河底。
站了一会儿,褚朝云就迈步走上来,试探着把糖人递了过去。
“做什么?”
钟管事挑了挑眉,但还是伸手接了。
褚朝云换了一副笑嘻嘻地神情,走到她身边去,“送您一个糖人,听说是象征团圆的,这是我在路边的糖人摊子那儿亲手做的,可能有点丑,您别在意。”
“嗯,不是一般的丑。”
钟管事举着糖人在月色下瞧了瞧,然后放下手,无情的点评了一句。
褚朝云已经习惯了她的说话方式,倒也没那么介意,只是思索片刻,又真诚道:“朝云还要谢谢您,肯给我这个机会。”
毕竟以她的身份,钟管事不准她去比赛才是正常的。
虽然不知对方为何要这么做,但褚朝云是个恩怨分明之人。
面对宗匀酌和唐淑,她可以豁出一切,甚至不择手段的去帮程月讨回公道,可钟纯心,并没有切身的伤害过她什么。
她说完,就默默站在一边,倒是没打算急着离开。
钟管事默然片刻,也没再故意说些煞风景的刻薄话。
似是过了许久,冷风吹得褚朝云都有些受不住时,妇人才淡淡开了句口:“与人相处,善良与否,在特定的时辰特定的场合,后果却是截然不同的。”
褚朝云似是不太懂她想说什么,便迷蒙的“嗯?”了一声。
钟管事站在风中,说完便又陷入沉默。
就在褚朝云以为她要被冻得石化了,便瞧见妇人口唇边,因喘息有些急促,而形成了一圈圈的白雾。
白雾凝聚,白雾消散,妇人再次开口:“你在高处,良善是救命的解药,但若身在低处……那便是害人的刀。”
“所以做人,确实该量力而行。”
褚朝云在旁应和一声。
“褚朝云。”
钟管事忽然面对向她。
妇人眼睫上溢着层霜雪冻出的水雾,不过眨眼间,就换了一副态度。
钟管事突然似笑非笑地往女子脚下瞥去,而后轻轻道:“你脚下站的那个位置,原本有过一条人命。”
突然听到这个,褚朝云本能就换了个地方。
钟管事似是对她这副受到惊吓的模样很感兴趣,妇人笑着转过身去,冷冷道:“别慌,人不是死在船上的,是掉进了河里。奈何那小姑娘水性太差,夜又太深,她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七八岁的年纪就这么没了,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钟管事三言两语就介绍完了一个人的丛生到死,缓过神后,才恢复正题:“长业寺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不过善意的提醒一句,京都唐家和青州宗家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你要小心了。”
这话褚朝云今日已经是第二次听到了,上一次,还是出自程月之口。
她没回应,但眸色眨了几眨,也不知再想什么。
钟管事便一语点破她的心思,“你是不是觉得,反正自己在船上,他们在船下,便不能将你如何?”
褚朝云没想到妇人如此犀利,顿时尴尬地咳出一声。
钟管事嗤笑一声,继续发出提醒:“花船不是保命符,你确实不能下去,但好像也挡不住他们上来?”
“……”
这一点她确实没想到。
或者说,压根就没去想过。
比赛已经结束,而且这俩人又离着蕤洲很远,谁会没事吃饱了撑的不远万里跑来这边,目的就是为了要对付她一个小小的船娘?
但回忆起唐淑和宗匀酌的疯癫程度,褚朝云还真不敢把话说死。
几句话被钟管事搅乱了心神,女子便开始暗暗吐息纳气的调整心态。
反正他们今日不会来。
至于明日之事,明日再想就好了。
褚朝云的面色转眼就恢复到了平静如水,钟管事不禁多看她一眼,深思片刻,忽的正色问道:“若能再来一次,你提前知晓了参赛者中有唐淑和宗匀酌这一号人,你还会去吗?”
这句话倒是不难回答,女子抬起头来,笑道:“会。”
钟管事哼笑:“哦?为何?你不怕么?”
“自然是怕的。”
她无权无势无地位,和唐家宗家那样的高门相比,不如一只蝼蚁,又怎么会不怕。
可她还是表情坚定道:“怕归怕,去也还是要去的。不管他们耍什么阴谋诡计,我还是坚信……邪不胜正?”
她俏皮一笑,仿佛刚刚讲的,只是天真的玩笑话。
可钟管事却看得出来,褚朝云并没有在开玩笑。
钟管事紧了紧肩头披着的棉斗篷,漠然地看了看她,难得伸手在她肩上重重拍了一下:“既如此,那么好好记牢你的话。”
说完,就拿着糖人下船去了。
空气里传来糖块被咬开的“咔嚓”声,褚朝云骤然失笑。
不是说画的很丑,那还吃什么?
这几日她折腾的着实疲累,又要想菜式,又要跟那两个恶人斗,简直心神俱疲。
女子伸了伸腰,感觉到冷风又起,便原地跺跺脚,抱着膀子一股脑的下了暗仓里去。
暗仓里依旧没什么暖和气儿,但好在徐香荷一早就备好了汤婆子,褚朝云不在这几天都是刁氏去厨房烧水,船娘们倒也没短了热水暖身。
女子一边跺脚一边进了刁氏的屋子,徐香荷掀开棉被拍拍床榻:“快上来暖一暖。”
褚朝云欣慰的钻进了被窝,脚下踩着一只汤婆子,身后还放着一个,徐香荷将一直抱着的那只也给了她,褚朝云很快就暖和了起来。
三人挤挨着坐在一块,刁氏就忙着问道:“怎么样?比赛还顺利吗?”
他们这群人消息闭塞,所以也没谁知晓褚朝云夺得魁首的事。
褚朝云先是回了声“还算顺利”,然后就笑着跟他们宣布了这个好消息。
徐香荷比较沉不住气,一听自家姐妹突然就晋升成了这“蕤洲名厨第九”,“腾”的就从被窝里坐直起来:“朝云?!你也太厉害了吧!!!”
她按捺不住地想跑出去跟其他船娘报喜,只是人还没下去,就被刁氏一把逮回来:“你这毛毛躁躁性子要改改,一嗓子下去大家伙是知道了,恐怕连楼上的姑娘婆子客人们,也一个不落都知道了。”
此刻并未到歇业时间,徐香荷听罢,登时又缩坐回去。
褚朝云知晓她是太过兴奋,就抬起手,像个大姐姐似的摸了摸她的头。
这喜报完了,也该说说忧。
原本那船下的腌臜事她是不必提起的,可今个钟管事的提点倒是警醒了她。
若哪日唐淑和宗匀酌真追上船来,总要提前做些防备。
唐淑连长业寺请的评判都能收买,很多内幕消息也是轻易便能打探的到,她和刁氏、徐香荷交好这事,想知道恐怕也不是什么难题。
而且即便接触不到楼下的,那楼上呢。
她家大姐儿,春叶,还有蕙娘……总不好连累的所有人都跟着她吃瓜落。
褚朝云将此事讲出,徐香荷自是愤怒的骂了几句那二人。
反倒是刁氏沉稳,妇人垂着眼寻思了好一会儿,然后才缓缓说道:“这些事也别瞒着楼上那几位姑娘,最好连刘、柳两位老板也知会一声,免得真出什么岔子,那可就要得不偿失了。”
见刁氏如此重视这件事,褚朝云突然就有些犹豫了。
再回想方才钟纯心的那番话,她盯着灯芯上盛放的火苗,不由得喃喃道:“……可能,我确实不该去长业寺参加比赛。”
“去!”
“怎么不去?”
刁氏按住她的手,神情却坚定道:“蝼蚁尚且要偷生,你知道给自己挣前途是对的,不必理会那起子小人,他们的手还没长的那般长!”
褚朝云实在疲累,也没什么精力再去做饭。
刁氏自顾进了厨房冲了两碗油茶,和徐香荷随便应付一口,就催促着她先去睡。
褚朝云困得泪涟涟的,打着哈欠就摸回了自己的隔间。
待到第二日清晨醒来,她才回味过来昨个似是有哪里不对。
昨晚她困乏的不轻,可徐香荷是个藏不住话的,趁着她还没睡着的时候,跟她念叨了好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