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时眉眼纯澈,看着她时,语气向往,他说他离开爹娘,下山入世,要学书里说的那样,渡尽世间苦厄,祛除人间沉疴,他的心愿如此。
隗喜身上湿漉漉的,天境台上没有冷风,只有法阵结界散发出的阵阵暖意,她的衣衫被烘干,她身上的披风上似乎有少年干净温暖的气息。
她鼻子酸涩,泪眼朦胧,安安静静地看着。
小白……就叫无欺。
无欺的名字从此而来。
闻无欺,无欺神君,不欺世人。
--
隗喜如今只是荒河旁的小村落里的一名孤女。
那一日从天境台下来时,村庄里的洪水已经褪去,邪物尸体也已经消失,她在人群里茫茫走时,有人认出她来,她便随着人群回到了村子里。
无欺平定祸乱后,没有回到天境台,他化作一道金光便消失在天际。
隗喜以为自己与他有什么渊源,却原来现在也只是他曾救过的其中一人。她对着井水看过自己的样貌,和从前似曾相似,又不尽相似。
村里刚遭遇过祸事,有许多事要忙,房屋要重新搭建,刚种下出苗的庄稼要赶紧补种。她如今的身体没有心疾,手脚健康有力,跟着村里的人每日一同忙活。
她盼望着能再见无欺,可村里的老人说:“最好不要见神君才好,见到神君就是又有邪物祸乱了,或是从天缝掉下来的,或是从地底浊气生出的,三天两头来来一回可遭不住!”
隗喜默然不语。
这一日,村子终于重建得七七八八了,田里的庄稼也都补种上了,春日和煦,村里的少年们相约着一道去踏青,顺道去神庙祭祀。
隗喜也换上了衣柜里的一件较为崭新的衣裙,与少男少女们一道结伴。
一大早,大家手拉着手,心情欢欣,手腕上挎了小竹篮,里面摆着些摘的果子,做的糕点,哼着不知名的小调,隗喜虽然不知道他们唱的是什么,但脑海里自动出现那些调子,跟着他们一道轻哼。
风吹过,空气里是芬芳的青草与花香味,少女们沿途摘了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又送给少男们,纯粹的欢喜。
隗喜也笨拙地学着编了两只花环,头上戴了一只,另一只却没有送出去,有男孩子害羞地靠近,她只抿嘴笑。
到神庙的时候,那里已经有许多人了,男女老少皆有,大家到了这里皆是面带向往与崇敬,安安静静,十分虔诚有序地进入。
隗喜进去的时候,仰头就看到了神庙里的石像,栩栩如生,清逸隽美,头发上飘着的发带都似是真的,一双眼温润又怜悯,含着笑意。
其他人都虔诚低头跪拜时,她却仰着头看着他,仿佛通过石像看见了那一日见过的无欺神君,又仿佛看到了十几岁的如玉,又或是后来奔赴各处镇压浊气渊洞的无欺。
“你在干什么,小喜,拜啊!”同村的少女拽了拽隗喜的裙摆,小声道。
隗喜回过神来,跟着跪下,她听着耳旁众人嘴里小声的祈愿,或是祈求家人身体康健,或是祈愿得遇良缘,或是期盼子有所成。
她受到气氛感染,也闭目祈愿,祈愿无欺不会受伤,期盼他能安然度过每一次险境。
--
隗喜不知道小白要她看的究竟是什么。
她在村里如寻常人一样生活,时间一日又一日过去,她也渐渐长大了一些,从十几岁长到了二十多岁,这些年,她听闻过无欺神君出现在其余地方,但消息传到这小村时,往往祸乱早已平息,大家宣扬着神君如何如何厉害,天地秽物如何如何被他击败。
半年前开始,不知怎么回事,天总是灰蒙蒙的,太阳已经许久不曾露头,雨也许久没有下过,天地干旱而阴冷,浊气从地底出现,无处不在,妖邪悄然来到人间吞吃活人。
可这一次,这处小村没有等来无欺神君,男人们只好自发拿起武器,日夜守着村子。
“啪啪啪——!”门被拍响,响彻春夜,隗喜从梦中惊醒,一下坐起身来。
“小喜,你都带好东西了吗?”她打开门,门外站着隔壁的妇人,是前几年与她一起去神庙的少女,已经嫁作人妇,生了两个小儿,此时怀里抱着一个,手里牵着一个。
隗喜点点头,返身从屋子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包袱,包袱里有干粮也有换洗的衣物。她将包袱背在身上,从妇人手里抱过她一个孩子,孩子见她就笑,欢喜地往她怀里钻。
等她们来到村里往外的路上时,熙熙攘攘的人群俱是大包小包,但男子甚少。她听到了藏在暗夜里嘶吼声,伴随着男子们手里各种武器碰撞的声音。
隗喜回头去看村子,什么都看不到,她跟着人群往村子外跑。
一边跑,一边听着身后地震山裂河流奔腾的声音,她始终拉着妇人的手,拼命往外跑,山石阻碍了前面的路,大家奋力去爬,各种啼哭声不绝于耳。
不知是谁第一个哭喊出来:“为什么神君不来这里救我们?”
隗喜恍惚了一下,便听着耳朵里各种愤怒与哀怨,她低着头沉默不语,抱紧了怀里的孩子,拉着妇人爬过石头,她听着妇人也哭着说:“神君是遗忘了这里吗,他为什么不来?”
她心里被拉扯着的疼,若有所悟,认真道:“或许是他顾不过来这里,我们可以自救啊。”
“可是我们只是凡人,凡人怎么对付得了那些东西!”妇人哭着。
隗喜哄着怀里跟着人群一起哭的孩子,还想再说什么,可洪水从身后奔腾而来,她余光扫到,便顾不上再多说,拉着妇人就跑。
这一夜,她们不曾停下脚步,被洪水冲刷,抱着树飘了一晚上,天亮时,终于飘到一处没被水淹的山丘上,奋力上去,那里已经围了许多人。
大家在灾难里失去了至亲至爱,每个人脸上都是哀愁,哭着喊着绝望着,甚至是开始责怪迟迟不来的无欺神君。
隗喜沉默地仰头看着天。
第三日的清晨,她猛然从梦中惊醒,灰蒙蒙的天终于被一缕金光划破,她又看到了无欺。
只是这一次他比上一次见要憔悴许多,他面容苍白,白衣上沾着血,温润的眼里没了笑意,只剩下疲惫甚至是茫然。
他来时,剑光亮起,周围的邪气被涤荡,洪水退去,众人喜极而泣,又跪在地上拜他谢他神力超群救人于危难,可也有一些人站在地上指着他骂,骂他来得太迟,骂他愧于天地赠的神力。
两种声音交叠着,甚至争吵起来。
隗喜心中松了口气,至少一直有人记着他的好呀。人本来就是这样复杂的,就像是周刻,对西陵舟好,却算计她一样。人这样复杂,心思百般,不是人人都能记得曾经救过他们的人的恩情。
但她想着,无欺的魂体变化,是与心境有关吗?
无欺一直安安静静的,他沉默不语,解决完了周围作乱的邪物后就要离去。
“无欺!”隗喜忽然从混乱的人群里出声,她必须抓住这个机会跟上他。
无欺回头看她,视线相触,他似知道她是谁,又似无知,只轻轻看她一眼。
隗喜朝他伸出了手,眼睫轻颤,“你让我进来看看你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我已经看到了许多了,我还想看得更多,你把我带在身边吧,让我更近地看看你。”
无欺睫毛很长,垂下来时,遮掩住了眸中情绪,他不语,扭过了头,但他也没立刻就走。
隗喜看着他浮空在上,思考了一下,迟疑着伸手一抓,手里便触及到他的衣袖,她若有所悟,足尖一点,人便飘到了他身旁。
下面的人似乎没有看到她一样,并无反应。
少年脸色苍白,距离近了,她可以看到他脸上的厌倦与茫然。
隗喜想要去牵他的手,但他们之间始终有距离,他只许她碰触他的衣袖,她的目光滑过他苍白的侧脸,顺从他的选择。
从这日开始,她跟着无欺翻山越岭,穿越在世间每一处,看着他到处救人,也看着他逐渐被人怨,天缝不弥补,凡人无可救。
无欺这夜奋战戮杀邪物后,伤痕累累,他茫然不解地坐在山头,看着天空那道越来越大的巨缝,他委屈又不解:“为什么我阻止不了呢,为什么我合不上那道缝隙呢?”
隗喜坐在他身边,也仰头看着,她也不解,天缝是怎么来的呢?她只能安抚他:“这不是你的错啊,你已经尽力了。”
她知道,她现在说的每一句话,小白都能听到。
无欺转头看她,漆黑的眼睛雾蒙蒙的,他看着她没说话。
隗喜心里却生出了紧张来,她陪着无欺在山上坐了三日。
三日后,那道巨缝再次开裂,无数浊气从外涌来,天地昏暗,地底裂开,天道禁兽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现身,生出四条金线,从远方而来,缠到无欺身上。
无欺被金线缠绕,在金光里站了起来,隗喜跟着站起来,他抬腿要走,她隐约领悟到什么,抓住他衣袖,往前走了两步,“无欺……”
无欺回头,眼睫轻颤,他看她一眼,拂开了她的手,转过身时,他的声音缥缈地传来,有小白的冰冷,有如玉的俏皮,也有无欺的娇嗔,“天道危,故我存在,它生了我,又不要我,无人真的只爱我。”
他寥寥几字,说得并不透彻,但隗喜却有悟,她仰起头时,泪眼朦胧,“无欺!”
她看着无欺飞身而上,脊骨处一条散发着金色近乎白色光晕的仙髓缓缓抽出,他化作一道光影,手持那条长长的仙髓涌进天缝里。
隗喜看着那条天缝被金色的仙髓一点点缝合,最后一道口子也消失殆尽时,四处的浊气开始溃散,晦暗的天空渐渐明亮,四个方向缠绕在无欺身上的金线消失,天地归于平静。
他却看到从高空坠落的一道身影,渐渐化作云和雾,消散在空气里。
隗喜仿佛听到了其他人欢呼的声音,她却眼中噙满泪,仰头看着那早就看不见痕迹的天缝之处。
--
她以为这就是结束,却没想到,这只是开始。
隗喜没有能从这里出去,她哭着再次睁开眼时,又在另一个“世界”醒来,这里的百姓穿着与先前不一样,但这里也危机重重,到处充斥着妖邪魔物,天破了道口子,灵气外泄,浊气横生。
这里也有一名救世的神君,他被人称为无欺神君。
隗喜一次次被或是少年或是青年的无欺所救,一次次看着他抽出仙髓,投身天缝,一次次看着他消散于天地间。
他是天地所生,凝灵气于一生,他的仙髓有补天之能,他反复轮回重生,每一次只为补天而来。
人们爱他,却只希望他能救他们于危难。
可他不甘心,他厌倦了这一切,他每一次消失前的残念在天地间聚合,浊气助他的肉、体生长,邪气与恶意缝补着那破碎的魂魄,提供着存活的养分。
但他被每一世的自己封印在昆仑神山之下,这里曾是他的出生之地。
他想要出去,想要结束这一次次轮回,想要获得自由……甚至想要发泄心中恶意。
他召唤着世人来到他身边,却无人回应。
直到……隗喜十六岁那年的午后,在睡梦里听到一道声音。
人做梦醒来后便会忘记梦中一切,隗喜也一样,直到现在,她忽然想起来十六岁的那个午后,她在梦里听到有人和她低声喃语:“救我,救我……”
她在现实里是个有心脏病的病弱女孩子,她救不了任何人,听到这样的声音,心里同病相怜般生出难过和怜悯来,她在梦里天真又无畏,小声应了他。
她记得她说:“我要去哪里救你呢?你告诉我,我就来。”
--
“你看到了吗?知道我是什么人了吗?”恍惚间,隗喜听到身旁一道冰冷的带着恶意的声音,他离得很近,说话时嘴唇碰到她的耳朵,冷意传过来。
隗喜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眼睫一颤,睁开眼,看到小白身上的雾气散去了。
那是一张惨白的、毫无血色的脸,看起来瘦削、病态,漆黑的眼、鲜红的唇,俊俏无双,是无欺的脸。
第65章
此处寂寥, 这会儿连风声都停歇了。
隗喜的目光触及到面前这张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脸时,眼前瞬时模糊了,她泪眼濛濛, 她张了张嘴想说话, 但却说不出半个字,哽咽得快喘不过气来, 她的手一松,伸手去捧他的脸。
小白动了动, 下意识接住了从她手心摔落的花, 惨白病态的脸微微垂了一下, 又被她捧起。
隗喜哭的时候没有声音, 只有些微的抽噎, 她的一双眼里有万般情绪, 怜惜、心疼、替他不忿、替他委屈,她鼻子酸得快不能呼吸,“如玉, 无欺……无欺……”她喃喃开口,语不成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