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众人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但没有人去拦着。朱娘子打人不地道,可当女儿的做错事,不也只有受着的份儿。
朱家这三天两头闹笑话,门口院墙边,挤满了看热闹的邻居、族人。
就在此时,朱童生排开众人挤了进来,奇怪问道:“怎么回事儿?”
“当家的……呜呜呜……”朱娘子见着主心骨,哭着上前拉人评理,却见自家男人身后还有个美貌妇人,立刻住嘴,心神高高提起,竖着眼睛瞪人,忘了哭诉委屈。
朱童生到底见得多了,对着众人打了个罗圈揖,又对着门外看热闹的村人道:“诸位,诸位,家事,家事,给朱某一个脸面,大家回吧,回吧。”
把看笑话的人劝走了,朱童生才请几人进了堂屋。
方才朱娘子撕打大姐儿,一群人都跟出去瞧热闹,如今又重分宾主落座。
朱娘子呜咽着把今天的事情说了,反复强调了:“眼里没有父母的白眼儿狼”。
朱童生还没发话,跟着他来的美貌妇人先开口,却是对着朱晴说的,“是你啊~”
朱童生大惊,“茹娘,你认识小女?”
被唤做茹娘的美貌妇人,正是倚翠楼的当家妈妈。茹娘笑道:“认识啊,我见她的次数,比见朱老爷还多呢。”
朱童生一时分不清这是玩笑还是真的,瞪着眼睛问朱晴:“怎么回事?还不如实交代!”
一个大男人,声如洪钟,大声喝问,正常人都要被吼得吓一跳。父女俩体型差异巨大,朱晴每每看到站起来的朱童生,都觉得面前像站着一座肉山。人类天生恐惧高的、大的、凶的,朱晴再心智成熟也不例外。
可朱晴有理智,有比本能更强大的东西。朱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赵女官,没有说话。
朱童生被扫了面子,一张脸胀得通红,拍案而起:“好啊,胆敢忤逆,我看你是皮痒了!”
这时,赵女官才施施然开口,“这位朱……老爷,好叫你知道。你这丫头,已经被采选为宫女。有她生母压的指印,里正做了中人。”
“老子还没答应呢!”朱童生听着她语带嘲讽,心里怒火更炽。
“哦~那这位朱老爷是不认这契书,要去公堂鸣冤了?”赵女官轻抚手掌,“好,好,倒叫我赶上一桩热闹,回宫有新鲜话儿能讲了。”
朱童生胀红的脸开始往青紫里变色,胸中火气一阵接着一阵,嘴上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茹娘轻摇团扇,柔柔开口,“哪里就到上衙门的地步,都是体面人,可不是诉棍南蛮子。”
赵女官觉得茹娘是听出了她不重的南方口音,刺她的心呢。
赵女官拿帕子在鼻尖扇了扇,好似要赶走不存在的臭味一般,用实际行动表明了,宫中女官高贵,茹娘这种风尘女子,是不配和她搭话的。
茹娘笑得更妩媚了,对朱晴道:“小丫头,好手段,险些连我都骗过去了。”
“姑姑说笑了,姑姑火眼金睛,谁能骗过你去呢。”朱晴福礼,不卑不亢。
“朱老爷,你还不知道吧。你这丫头,在我这里赚了少说百两银子。这是单我这里一处的,不知她还在旁的地方招摇撞骗没有。”
“百两?!银子?!”朱家两夫妻异口同声,恨不能当场叫她把钱叫出来。
“姑姑说笑了,我不过一跑腿儿的,哪儿来的百两银子。”朱晴拒不承认。
“这么说,你真有个精通花娘衣着打扮的师父了,莫不就是眼前这位?”茹娘含笑问她。茹娘也不敢相信朱晴一个小丫头,有这份眼力。可若不是她,那她背后定然还有高人。这宫中女官装模作样假清高,要是让她知道朱晴还拜过另外的师父,还是她最瞧不上的贱籍贱人。哈哈,那日后就有热闹瞧了!
朱晴也知道茹娘在挖坑,令她进退两难。朱晴却理直气壮道:“姑姑吃着鸡蛋好吃,还要追问是哪知母鸡下的不成?银货两讫,互不相干,姑姑这么为难我一个黄毛丫头,可不体面。”
“傻丫头,我这样的人,哪儿有体面?”茹娘拿团扇轻扣椅子扶手,自己说过的话,当场咽回去眼都不眨。“唉,罢了,谁让我心软呢。你既然已入了宫,只怪我来迟一步。你这姐姐虽不如你美貌机灵,倒也值得我调教一二。日后你在宫里享福,可要想着你这苦命的姐姐啊,她是替你受苦呢。”
“爹娘早就打定主意把我俩都卖进姑姑的楼子里,我运气好逃脱升天,姐姐不幸沦落苦海,罪魁祸首不是我,我不想。”朱晴不接受道德绑架。
“天真!”自茹娘出现后,一直自矜身份赵女官轻斥。世人就是这样,明明都是苦命人,却窝里斗得最狠,看不得从前和自己一样的人,稍微过得好点儿。今天真的一个入宫一个入楼子,大姐儿日后最狠的就是她的亲妹妹。
“是嘞,还是高贵的女官大人看得明白。你哟,狠心的丫头哦~”茹娘说话轻声细语,指责都透着撒娇的意味,无故有三分媚态。
“旁人如何看,与我很干。我若真在乎无关之人,今日等着随姑姑走就是了。”朱晴没多说其他,过了今天,她就要入宫了,随便吧。
“唉,我也只有退而求其次了~”茹娘抬起腿,用绣花鞋勾起跪在地上哭泣的大姐儿的下巴,媚态横生。
这做派,看得一直没说话的里正瞪圆了眼睛,眼神不停在几个人中间扫过,脑子已经运转不过来,事情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好姑娘,还不求一求你妹妹,你是入宫当宫里人,还是入我的楼子里当婊子,就在她一念之间了。”
大姐儿愣愣得看向朱晴,朱晴不看她的眼睛,只看着茹娘:“姑姑说的对,我手眼通天,宫门是我守的,想带谁进宫就带谁进宫。姑姑也由我做主,想不带谁就不带谁。”
搞笑呢!
茹娘听她讽刺,也不生气,顺势道:“姑姑我自然能让你做主,怎么样?要救你姐姐出苦海吗?”
“姑姑想要我做什么?”
“难道我就不能突发善心?”
“天上掉馅饼,太大了,我接不住。”朱晴认真看着茹娘,“姑姑且说一说条件,若是不那么为难,我咬咬牙,拉大姐儿一把,全了这段姐妹情。要是条件太难,姑姑就不必说了。”
“嗯,不要你多的。就把你从我楼子里挣的百两银子还回来吧。”
朱晴有摇头,“不是我挣的,我做不了这个主。”
“谎话,去求一求你师父,总能凑出来的。”
朱晴还是摇头,“这头求了,那头我就要付出值一百两的东西。姑姑您是明白人,世上的东西明码标价,我姐姐值不起这个价。”
“听到了吗?你们的姐妹情,也不值什么呀。”茹娘再三出言挑拨,夸一个贬一个,拿钱离间情,这是茹娘最惯用的手段。别说才几岁不懂事的丫头片子,就是外头行走的大老爷,也常被这一套离间。
大姐儿却只是愣愣呆坐原地,喃呢道;“本就不值。”
这屋中,是几个女人交锋的战场,朱童生夫妻脑袋随着说话人左右晃动,一句话也插不上。里正更是全程隐身,只出个人头来瞧热闹。
茹娘不与朱晴多费口舌,转头问朱童生,“朱老爷,你这大女儿卖吗?”
原本私下悄悄卖人的打算破灭,朱童生顾不得脸面,直接问道;“你能出多少?”
茹娘娇俏得竖起食指,指如削葱根,指甲透着粉嫩的光泽,只看手指,都知道是美人。
“一百两?”
茹娘扇子轻拍过来,带起一阵香风:“真会做梦!十两~”
十两?十两!这和一百两可差太多了,不值得啊。可用钱的关口就在眼前,不卖了这丫头,又上哪儿筹钱去?
“茹娘,多加些。这丫头勤快,又肯吃苦……”
“傻话,我这儿要勤快人做什么?我买的是清倌人、红倌人,要男人命的大美人,勤快那是丫鬟的事儿。”茹娘起身,又深深看了一眼朱晴,施施然道;“卖就卖,不卖就算了。朱老爷,买卖不成仁义在,以后,常来啊~”
朱童生被朱娘子掐得一哆嗦,又碍于面子死死忍住,脸上肌肉不自然抽动,更显丑陋。
“女官大人,您瞧,这丫头是二姐儿一母同胞的姐姐,你老人家高抬贵手,加两个银子……”
同样的,朱童生话还没说完,赵女官也起身了,斥道:“花楼都嫌弃的脏东西,也配来污我的眼!”
赵女官甩袖出门,徒留大姐儿委顿在地,了无生趣。
朱童生连连在他看不起的女人面前受挫,当着里正的面失了面子,对着旁人要忍,对着自己生的丫头片子还需要忍吗?
只见他飞起一脚,大姐儿捂着肚子,发出小猫一样的呻吟,大姐儿连哭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第46章 我杀皇后与国舅11
大姐儿瘫软在地上,手捂着肚子,感觉自己的身体一阵痉挛,手也没劲儿了,彻底撒手倒在地上。
她听见娘喊,“行了,别打死了,瞧着不对啊。”
逆来顺受的大姐儿第一次对娘有了怨言,为什么不早些拦着呢?娘你能早些拦着的啊!
可是大姐儿没有心力多想,她的头对着门口的方向,看着夏日阳光里,一束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看到空中飞舞的光点。大姐儿突然又想到了上回庙会听方丈讲过的经文,震得耳朵嗡嗡响。
我是要死了吗?大姐儿问自己。她的眼睛还盯着二姐儿走出去的方向,她看见二姐儿走进了光里。
然后,大姐儿看见二姐儿停下,女官大人也停下,她们应该在说什么,可是大姐儿听不清,连嘴唇翕动都看不到,只能猜,应该是在说话。
二姐儿身量矮了一下,应该是在行礼,又等了一会儿,二姐儿跪下,给女官大人磕头。
大姐儿看着她向自己走来……越过了自己……耳边又有声音响起,但听不真切。然后,大姐儿察觉自己被人扶了起来,耳边终于有清晰的声音传进来:“走吧……”
大姐儿被可靠的人扶着,终于放心得晕了过去。
晕倒的人四肢绵软,朱晴根本扶不住,索性一直护卫着赵女官来的內侍很有眼力见,一直守在门口。见此情形,越过院门,接过大姐儿送到车上。
赵女官走到车边,朱晴做足本分,伸手扶着她上车,请她落座,跪坐着给她整理衣摆。
赵女官颔首,满意她的眼力见儿,指了指旁边的位置,“宫中采选宫女,官账上确有十两银子的抚恤,不过你聪明,想来也清楚里头的门道。我看你机灵,想领你进宫做女官的。可你非要带上这累赘,就只能从宫女做起了。”
“姑姑,我知道,如今我也帖了积蓄进去,只为大姐儿平日对我的照顾。她虽不好,可对我却是极好的。唉,她对谁都是极好的,是旁人对不住她。”旁人是哪个旁人,即便心中怨恨,但非议父母的话,不是身为女儿的朱晴会宣之于口的。
听她如此关头,还管得住嘴,赵女官心中更满意了。“皇城禁中,规矩森严,我还有几句话要提点你。”
朱晴麻溜改坐为跪,额头触在车厢地板上,“请姑姑指点。”
“入宫后,一切依宫规行事,不要耍小聪明。”
“是。”
“忠心、勤勉、能干,千万记在心头,忠心是最要紧的。”
“是。”
“在宫里,管住眼睛、耳朵,只当自己是快石头,又聋又哑,才能保命。别以为自己聪明,别以为在家里受的这点儿委屈就算天大的事。等你入宫就明白,宫里都是天子的事,天子的事都是天大的事。”
“是。”
“最后一条,心气儿别太高。瞧不上宫女、女官,想着攀高枝的人,哼!”
“晴儿不敢,姑姑明鉴。”
赵女官从鼻腔里喷出一个音节,幽幽道:“起来吧,你和你姐姐都入宫,从小宫女做起。”
马车辚辚走过小道、大道、街巷、宫城,朱晴从菜户营进了皇宫。赵女官的小马车停在小侧门。几个在朱家威风凛凛的人,立刻低头、弯腰,身子微微前倾,作卑微状,小碎步在宫里行走。
朱晴小心翼翼的跟着走,努力用眼睛余光记路。这很难,她不允许抬头张望,她的视线里只有高高的红色宫墙。来往的人俱是屏息凝神,不知拐了几个弯儿,朱晴被赵女官领到了一处耳房,对着一个迎出来的大宫女道:“她就住这儿了。”
然后什么都不交待,转身走了。
朱晴心中茫然,脸上更带出了惶恐,上前一步行礼,“姑姑……”
那衣着体面的大宫女一扬手,“别,我可不敢,叫姐姐吧。宫中有品级的女官,才称姑姑。”
拍马屁没拍对,朱晴面上尴尬,喏喏应了,低声道:“姐姐,多谢姐姐教我。”
“恩,跟紧了,今儿个你就住这儿,有衣裳两身、洗漱的盆子、帕子、梳子、头绳都有人带你去领。你叫什么名字?”
“晴,晴儿……”大宫女说话很快,立刻点头,“哪个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