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世显先是一喜,随即追问:“暂且立足以后,又将如何?”
“蒙古人下一次入寇,总要到秋高气爽、水草丰茂之时。我打算利用这大半年的时间,做些准备。”
第十一章 汇合(上)
馈军河下游的港汊边,吕函正在河滩上坐着,和几个妇人一起晒着太阳,修补甲胄和衣衫。
郭宁的父母早亡,在乌沙堡的时候,常常和自己的阿里喜吕素吃住在一起。拿到的俸禄赏赐,也都放在吕家,原先由吕家的老人,后来由吕函一并管着。
野狐岭败战以后,郭宁积攒的几两银子家底全都丢了,可吕函还是替他操持一切。后来跟随郭宁的军民有时多些,有时少些,大家都习惯了日常听从吕函的安排。
最近一年里,众人的生活都很困窘。郭宁本人的戎服都缝缝补补,其他人的衣着更加简陋。现在姚师儿等人身死,吕函便腾挪出几件甲胄袍服来,分给众人使用。
吕素留下一件窄服,给了弟弟吕枢;另外有件用料厚实的褐色毛衫,是逃亡途中从一个富家翁的尸身上扒来的,现在给了高克忠的族叔。那老先生去年就病重,也不知还能坚持几日,若他死了,毛衫还能给其他人。
如今这世道,每一点物资都得利用到极处,众人都经历过九死一生,也没什么好矫情的。
姚师儿的妻子冯氏这会儿和众人待在一处。她两手捧着姚师儿往日喜欢的一件克丝袍子,许久都不动一下,而神情始终恍惚。大约是不舍得,又或是睹物思人吧。
妇人们也没法开解她,都闷声不响地帮着吕函拆解一件皮甲。
那皮甲便是郭宁此前穿着的,很破旧了,但束甲的细麻绳和皮绦都拧到了一处,拆起来很麻烦。
妇人们花了好些功夫,才把沤烂的部分甲片取下来,用小刀剜出可用的小片,填补到被箭矢穿透的破洞上头,再用准备好的零散皮子顶替大块甲片,最后用铁针穿着麻线,把新旧甲片牢牢地扎紧。
最后这个步骤很费力气,也耗精神,一不当心,珍贵的铁针就会被掰断。须得几个妇人一起配合着,小心地慢慢来做。
妇人们都在全神贯注,河滩的另一头的娃儿们也忙着自家的事。
吕枢带着几个半桩孩子,踩过了河畔薄冰,往边吴淀深处去,貌似是再轮流探臂往岩缝和淤泥里掏鱼。半天都没见到鱼,身上却带了脏污,如黑猴子一般。
吕函忙里偷闲看看,皱了皱眉,有点可惜新给他换上的窄服。
她待要提声喝骂,却又叹了口气。
郭六郎离开这里已经四天了。若他有什么闪失,眼前这些老弱妇孺只怕皆无下场!既如此,何必介意一件衣服呢?
郭六郎什么时候才回来?
那萧好胡杀了姚师儿等人,还差点害了六郎,可见是个狠角色。六郎一个人去寻仇,那该多么危险!唉,当时我为什么不拦住他?
另几名妇人看得出吕函愁眉不解。她们的年纪比吕函大些,见过的生离死别也多些,早就麻木了。有一粗壮中年妇人便劝道:“吕家小娘莫慌,无论六郎回不回得来……乱世人贱,咱们想要活命,总有办法。”
这岂是劝人的言语?
吕函狠狠白了她一眼,继续对着厚牛皮子甲片努力。
那妇人话一出,便后悔了。见吕函的脸色一下子沉重许多,她也暗骂自己生了一张破嘴。
当下几人谁都不再言语。
吕函想起,郭宁曾私下里说,他本人有意投入徒单刺史新设的安州都军司,继续与蒙古军作战,但身边的妇孺们却大可不必指望朝廷。若有万一,还是去依附各地的民兵首领,庶可保身。
比如定州那边有大豪苗道润,据说为人宽厚,声望甚高。另外,活跃在涿州一带,同为溃兵首领的靖安民,似乎也是个可靠的。
吕函一直不理解,郭宁如此执拗着替朝廷效力,究竟能换来什么。他明明知道朝廷靠不住!
早年在乌沙堡时,军兴之余,郭宁曾在家中多次地抱怨。或许他以为小姑娘不懂这些,但吕函是兵家出身,不乏见识,其实全都明白。
他说,边疆将士饥馑,哪怕女真人户也得去撷野菜充饥,而朝廷绝少赈给;他说军中旧籍马死,则整一村寨均钱补买,战马何其昂贵,往往要鬻妻子、卖耕牛以抵其值;他说官给军箭、刀枪、甲胄之类,每岁调拨来的,还不足所需的一成,这一成还朽钝不堪用。他说,守边将帅只会渔剥军民,擅兴力役,自上而下看来,能打仗的百无一人……
所以此前郭宁奔走联络各方,试图聚合人手充实安州都军司,吕函心底里是不太赞成的。
他不是都知道么?既然知道,何必还赶着替朝廷卖命?
乌沙堡里的男男女女,数百人的性命,全都已经送给大金朝廷了,还不够么?
馈军河这里,是荒僻了些。可大家忙了一年,已经堆叠河泥,开辟出几块薄田,还垒起了寨子和窝棚。就算大家不太擅长种地,可在这里过一阵安生日子,难道不好么?
这世道再怎么恶毒,大家只想要活命而已,总有办法的吧?
结果,那个徒单刺史一声号令,六郎就动了心。随之而来的,便是阿素、师儿哥哥和高先生他们,都死了。
六郎是个聪明人。他自然知道,同伴们身死的责任在萧好胡,但六郎自己的盲动和疏忽,也脱不开干系。所以他才会不顾一切赶去报仇,他的怒火,不止朝向萧好胡,也朝向他自己。
当时应该拦住他的!
厮杀场上刀剑无眼,谁晓得结果如何?他的身手再怎么出色,难道还能以一当百?他这么怒火冲头,说不定哪里失了计较,立即就要伤损……那可怎么办?阿素已经死了,六郎若有不测……我,我……
吕函每天都会这样翻来覆去地想。
亲弟吕素身死,本已让这少女头脑有些昏沉。随着郭宁离开的时日推移,她越来越是焦虑,越来越按捺不住情绪。
忽听得几名妇人齐声惊呼,吕函茫然地看看她们。
随着她们的视线,她才注意到自己一个错手,将铁针狠狠扎进了手指肚。铁针晃晃悠悠,鲜血从伤处一下子绽了出来,奇怪的是,却不怎么疼。
适才说错话的妇人连忙上来,扯了裙角一片粗布,要替吕函包扎。吕函有些愣愣地伸手,任她施为。
正对付着手指伤处,又听边吴淀深处的芦苇荡里,有人尖叫高喊。
那是吕枢等几个孩儿的声音!他们怎么跑远了?他们撞见了什么?
吕函浑身紧绷,她猛然起身,往那处眺望。
却见随风浮动的枯黄芦苇间,有几个孩子也在努力大跳着,往沼泽更深处看。他们看见了什么?好似声音并不紧张?没过多久,有孩子哗啦啦地踏过泥泞,跑出芦苇丛,一路上嚷着:“六郎哥哥回来啦!六郎哥哥还带了朋友来做客哪!”
妇人们无不喜动颜色。
吕函一下子放松了。她双腿一软,跌坐回原处。
第十二章 汇合(中)
跟着郭宁回来的,自然便是汪世显了。而跟在汪世显身后的,不是他那两个汪古人伙伴,而是一头瘦驴。
那日晚间,郭宁并未向汪世显细细讲述自家后继要做些什么。他只道,若世显兄信得过我,就随我走一趟,总不会让你吃亏。
汪世显将信将疑,也不知郭宁红口白牙,究竟说的人话鬼话。
一个逃亡到河北的小小正军,言语中竟把大蒙古国当作对手,好似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能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换了其他人,只怕当场就要捧腹大笑,以为郭宁疯了。
可汪世显两次得郭宁救命,终有几分情谊在。他亲耳听得郭宁分剖安州各势力的立场,简直犹如反掌观纹,那么,其后继的推断,焉知没有一点凭借呢?
汪世显自家更明白,汪古部整个族群来源复杂,近百年来沿大金边塞分布,族群内部的关系十分疏远。那位投靠蒙古的北平王阿剌兀思,与巩昌府的汪古部简直毫无关联。
凭借汪古人的身份投靠蒙古,谋取荣华富贵,当然是汪世显的美好期盼。但兵凶战危之下,一不留神就被碾为齑粉,也是常态。无论如何,郭宁这等猛人,自己须得全力拉拢着,才能保得眼前的安全。
因此,汪世显答应了郭宁的要求,同意两家合在一处立足。
他又随即提出,两家不妨都去新桥营东的汪古人营地那边落脚。
郭宁立即道,新桥营距离渥城县和俞家庄,都太近了些,必得远一些,那两方才能放心,我们也好安心准备。
渥城县是安州治所,安州刺史徒单航的驻地。俞家庄的俞氏一族则是安州地方大族的魁首,俞家庄各族日常议事交往的所在。为何距离这两处远些,两方才能放心?郭六郎所说的准备,又究竟是什么?
汪世显愈发糊涂。但他是久经沙场幸存下来的武人,有一个判断很是清楚。那就是,任何时候,谁拳头大,谁说了就算数。
所以他很快就摆正了态度,爽朗地道:“果然是溃军河那边更好些!郭六郎你说啥就是啥!”
当下汪世显让两个下属去新桥营召集流散的同伴,自家跟着郭宁,往馈军河这里来。
汪世显落入萧好胡手里以后,颇遭刑求,吃了很大的苦头。郭宁身上也带伤势,尤其背后的箭伤于厮杀时再度撕裂,伤处血肉与衣物黏连摩擦,令他每走一步都觉剧痛。
初时尚能靠着毅力支撑,待到后来,两人都疲惫的很,走不过十里二十里,就要停下来休息一阵。好在半途上有个郭宁较熟悉的村社,两人在村子里歇了脚,狠狠歇了一晚。
村子的里正听闻郭宁斩杀了萧好胡,甚是敬畏,次日殷勤提供了一头驴子代步。
自世宗时候起,大金设在边疆和东北内地的九个群牧所便名存实亡。军中和民间都缺马,各地多有养驴以补畜力不足的。可到了大安三年以后,朝廷极力搜刮,驴子也成了稀罕物了。
郭宁谢过那里正,留下一把钢口不错的长刀抵了驴子价钱,这才上路。
郭宁和汪世显都是好骑手,骑驴也使得。两人把武器甲胄堆放到驴背上,人也轮流骑驴休息,终于在第四天后回到了馈军河营地。
最先见到郭宁的几个娃儿凑了上来,兴高采烈地摸摸郭宁的甲胄武器。
兄长离世后,吕枢日夜思念。愈是思念兄长,愈是对萧好胡所部恨得咬牙切齿,只叹自己年小力弱,竟不能随郭宁一起杀敌。
这半桩孩子斥退同伴们,上来仰面问道:“六郎哥哥,你可回来了?你果然替我兄长报仇了吗?”
“这是我家小弟吕枢,他的兄长是我的阿里喜,就在几天前,遭萧好胡偷袭战死了。”郭宁向汪世显解释了一句,附身向吕枢正色答道:“那是自然。我已将仇人的脑袋砍下来了!”
“砍脑袋很好!多砍几个脑袋更好!用箭射死他们也好!”吕枢握紧了拳头。
“那是自然。该死的人,都已经死在刀下了!”郭宁摸了摸吕枢的脑袋:“阿枢去告诉你姐姐,有客人来,备些食物。”
吕枢像个大人一般行礼,自己当先引路,让伙伴们快去通报。
“世显兄,这些日子,我过得有些窘迫,你可莫要嫌弃。”
“哈哈,不会,不会。”
汪世显这么答应着,跟着郭宁走出了水泽,见到了那片窝棚,还有窝棚边翘首等待的人们。
那真是一片窝棚!可真够破的!
汪世显忍不住“嘿”了一声。
这地方,实在比汪世显想象的更不成样子,较汪世显在新桥营那边的落脚村寨,更是远远不如。以郭宁和他身边伙伴们的强悍善战,但凡愿意放下身段、有些手段,何至于如此困窘?
由此可见,郭六郎本来确如我汪世显印象中那般,性子是有些执拗的,而眼界则未必多么开阔。
不过……这几日所见的郭六郎,似乎脱胎换骨般变了许多,以至于汪世显生出几分高深莫测之感。
真是奇哉怪也。
两人跟着吕枢,一路走到郭宁的住处。
落座寒暄两句,吕函便端来了食物。这速度,竟似是一直准备着的,临时生火加热便好。
食物本身很粗劣,无非是混着野菜叶的稀粥,还有用豆麦粗粮烘出的饼子。
郭宁着实又渴又饿,当下端着木碗,将稀粥大口喝完,把碗底也舔了干净。热汤热水在肚子里晃荡,让人很舒服。抬起头看看,汪世显正文雅地慢慢吃着,而屋门外头几个娃儿探头探脑,觑着饼子流口水。
郭宁笑了笑,拿起两张饼子走到门外,按照孩子们的数量,掰成差不多大小的小块,一人给了一块。
小孩儿们大喜而散,吕函却跟了出来,神情有些不快。
“咳咳,我把萧好胡和他的重要手下都杀了。”郭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