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宁把两个伤员安置在路旁坐下,自己攀上堤坝顶端,取了在行动之前,留置的干粮、饮水之类下来。东西不多,几人都饿得慌了,各自猛吃两口,一扫而空。
汪世显狼吞虎咽的时候,郭宁则开始卸甲。
“六郎,这就安全了?”汪世显有些担心。
“你放心,适才他们不曾妄动,这会儿就更不可能夤夜追杀……”郭宁话说到一半,解除甲胄的动作稍大了些,约莫是触到了某处伤口,猛抽几口冷气。
汪世显顿了顿,又问:“奚军便如疯狗也似,明日,后日,总会反应过来……他们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接下去咱们如何应付?”
“就算是疯狗,也得有个带头的。这伙人首先要做的,是决出一个两个能应对局面的新首领……不过,真到了那时候,局势又会完全不一样了。”
“此话怎讲?”
“萧好胡野心勃勃,手段狠辣,更心怀叵测。安州刺史徒单航岂能不知?以萧好胡为都指挥使,不过是徒单航无奈之举罢了。萧好胡一死,最高兴的就是徒单航。他的死讯传入渥城县以后,徒单航立即就会遣人赶到高阳关,对这一支奚军进行安抚、收编、乃至分而治之……到那时候,这批人自顾不暇,哪还能顾得了我们?”
汪世显迟疑了半晌。
他见郭宁抓不住右侧肩膀后头的皮绦,便殷勤地上前搭一把手,帮着把甲胄各部份一一解下,再卷起来扎成小捆。
这身青茸甲,应是早年海陵王征宋时征集天下名匠所造的上品,真不愧是朝廷精锐所用。其甲胄右侧批膊的一排甲片,遭堂古带以重刀劈砍,整排甲片微微凹陷,却无一破碎。
当然,巨大的冲击力仍能造成杀伤。在黯淡月色下,三人都看到郭宁右上臂一片青黑,这是血液淤积和骨骼严重挫伤导致的。
郭宁初受伤时,尚能鼓起余勇将萧好胡一刀枭首。到了这会儿,右手臂已经举不起来,只能垂在身边晃荡。
汪世显是经验丰富的老卒了,转念再想便知,萧好胡的部下将郭宁围拢的时候,他的右臂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能够强撑出声势唬住敌人,实在是侥幸至极。
汪世显忍不住扶着额头,叹了口气:“这是第二次了,郭六郎!”
“是啊,第二次了!”郭宁也叹气。
“什么第二次?”一名汪古士卒好奇地问道。
原来去年汪世显随同大股溃军由定州退往保州的时候,有小股蒙古轻骑长途追击而至。郭宁所部当时驻在保州,眼看袍泽们死伤惨重,遂领人助战。
他着青茸甲,手持长刀,往来厮杀断后。因其勇猛异常,蒙古骑兵一时不敢迫近,又见他甲胄精利,便问道旁溃兵:“这人什么来路?”
蒙古人说些什么,士卒们哪里晓得?
正没奈何处,恰好汪世显就在乱军之中。汪世显会说汉儿语、女真语、蒙古语,西夏语也能凑合,当下高声答道:“这是大金皇帝驾前的细军,如此人者,足有二十万,马上就到!”
蒙古人以少量兵力深入金国腹地,已然战果赫赫,不愿轻易冒险,听得这番话,便主动收兵。数以千计的溃兵由此逃出生天。
郭宁和汪世显,便是那时候认识的。而汪世显在高阳关中一见这副青茸甲,就知道郭宁来了,立即欣喜若狂。
此时郭宁把自家物件都收拾了,往堤坝向汪世显拱了拱手。
汪世显忍不住上前几步,扯住郭宁的臂膀:“六郎!”
“还有什么事?”
两人站在稍高处,高阳关城寨那边的灯火,便更加醒目了一些。
远远望去,不少光点横向颤动着,应该是手持火把的人正在往来奔走。显然郭宁所说的没错,奚军三百人已陷入混乱,或许,正在爆发内讧,亦未可知。
汪世显咬了咬牙,指着灯火道:“我知道六郎看不起他们,觉得他们是匪寇之流。可那终究是三百人,都是能上阵,敢厮杀的!何必将之送到徒单航手里?”
他觑着郭宁的神色,继续道:“我在新桥营尚有一些伙伴,另外还能说动俞氏,让他们出人协助……凑五十人,就足够了!明天或者后天,安州各地还会有些首领人物汇集到高阳关来。六郎你凭着斩杀萧好胡的威风,定能压服他们,到那时候,你来做安州指挥使!”
“然后呢?”
“什么?”汪世显愕然反问。
“将这些乌合之众聚集到一处,又有什么用呢?”
“怎么就没用了?六郎,你不妨想一想,此等时局……”汪世显待要再说,郭宁左手持握的长刀在地面顿了顿,止住了他的言语。
过了会儿,郭宁慢吞吞地道:“徒单刺史在两个月前,就试图统合左近的散兵游勇了。当时很少有人响应。为什么?是因为大家都在长城内外,被蒙古人杀得丧胆。大家都是死过一次的人,谁也不愿意被朝廷再一次驱赶着,往前线去填沟壑、抵白刃!”
说到这里,郭宁摇了摇头:“那么后来,为什么又陆续有人动心了呢?是因为这几个月里,去年西京战事的真实结果,渐渐瞒不了人,而蒙古方面的许多消息,也渐渐传到了安州。许多人由此想明白了,大金与蒙古的战斗会愈来愈惨烈,手头没有实力、而又看不清未来的人,难免被碾为齑粉。只有聪明人,才能在之后的大乱局中游刃有余,便如石抹明安、刘伯林、郭宝玉之流那般。”
石抹明安、刘伯林、郭宝玉等人,都是去年以来陆续投靠蒙古人的朝廷军官,其中石抹明安还是抚州守将,地位不低的。听说,这几人在蒙古人那边颇受重视,颇享荣华富贵,而他们星散流落在河北各处曾经的同僚、袍泽、下属们,难免心动。
不过,毕竟这些人都是逆贼,大多数人心底里想想,鲜有如郭宁这般毫无顾忌地提起的。
一时间,汪世显默然。
郭宁继续道:“萧好胡本人,就是这个打算。他看中安州指挥使的地位,当然不是为了替大金朝廷卖命,而是希望能凭此在某一个时刻,得到蒙古人的重视。至于世显兄你……”
汪世显强笑道:“我又如何?”
“听说汪古人的首领阿剌兀思,如今被成吉思汗封为北平王,许嫁以女儿阿剌海公主,并相约两家世代通婚,互称安答,这是何等的厚待?想来,战局若有不利,由世显兄你出面投靠蒙古,前途比萧好胡更光明些。如此一来,安州左近的溃兵们,愿意支持世显兄你的,也比萧好胡多些。所以,萧好胡才非得收拾了你,对么?”
汪世显的脸色变了,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世显兄,你不要把我当傻子,也别想把我当幌子。所有这些,我都看得明白……我只是,不愿意做首鼠两端的软骨头罢了。”
郭宁凝视着汪世显难看的神色,忍不住笑起来,笑得很是轻松愉快。
他的双眼映射着远处灯火光芒,在黑夜中闪闪发亮:“我没想过要投靠蒙古人。以前没想过,以后也绝不会!”
第十章 敌友
郭宁从军多年,早就习惯了悬命于锋镝的生活。以前他觉得,自己明天是死是活尚不分明,何必去思考太过遥远的未来呢?专注于眼前就可以了,其他的,多想也是无用。
但两天前受伤晕厥后做的那场大梦,却仿佛当头棒喝。梦里的那些未来,始终在郭宁脑海中回荡,强迫郭宁睁开眼,去看,去想。
在梦里,郭宁是堂堂正正的汉家子民。他有安全的生活,有强盛的国家,有无数血脉相连,生死与共的同胞,有可以去期盼、去努力的美好未来。那是挺好的。可在此之前的,梦中的“历史”,是什么样的?
自现下的大金崇庆二年算起,往后约莫二十年,金国灭亡;往后约六十年,南朝宋国灭亡。在这个过程中,强权铁蹄践踏,连绵战乱不休,人间沦为血海,死者数千万。
更不消说再往后的历史了,郭宁看到了巍巍华夏步履艰难,一次次地被化外蛮夷所欺辱;看到了泱泱大国万马齐喑,偶有些杰出之士在黑暗中意图奋起,却一次次地失败。
那许许多多令人无法承受的故事,那绵延几近千载的低谷,难道就是从眼前开始的?就是以草原上的强敌崛起为开端?
或许是,或许不是。
郭宁不是学者,不曾钻研其中的道理。
但他恍惚间觉得,经历过这场大梦以后,他的命运与更多的人,乃至更宏大的东西联系到了一起。
在必将到来的可怕乱世中,如果郭宁选择顺应大潮,那再容易不过了。凭着梦中所了解的一切,哪怕只是虚与委蛇,他也能够轻而易举地获得荣华富贵。
但郭宁是个战士。多年沙场的锤炼,使他心如铁石,绝不动摇。
他有了崭新的志向,并坚信自己能做得更多,能改变更多,能扭转更多。
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谁是朋友,谁是敌人。
只可惜,汪世显是不太明白的。
对郭宁来说,理当如此的决断,汪世显却难以接受。
好在他的脾气真不错,听了郭宁夹枪带棒一番话,并不生气。他只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看着郭宁的面庞。
他不明白,原本显得过于单纯的郭宁,为什么会忽然想到了那么多。他也不明白,郭宁突然这么说,究竟在发什么昏。
换作其他人对汪世显这么说,汪世显只当他是傻的,从此分道扬镳便罢。可郭宁是与汪世显并肩作战过的伙伴,还是他的救命恩人。汪世显觉得,自己有必要和郭宁好好讲讲道理。
“六郎,你猜的没错。我若矢口否认,倒显得敢做不敢当……”过了一会儿,汪世显叹了口气:“我不是说一定会如何如何,毕竟咱们原先都是大金的军官,吃的用的,都靠大金的廪给。我汪世显从军数年,并不曾贪生怕死,负了大金!”
说到这里,汪世显有些气愤,他扯开前襟,将自己遍布伤痕的身躯展示给郭宁看:“这几年里,我身当白刃与敌厮杀不下五十次,身上的伤疤有四十多道!我在麟、岚、石、坊等州和西夏人打仗,在西京大同府和蒙古人拼过命!我确实不如你郭六郎勇猛……也确实被萧好胡逮住了,吃了亏……可我不是首鼠两端的软骨头!”
郭宁只能颔首。
他很清楚,这些年来在边疆作战的戍边将士有多么不容易。在一次次激烈的战斗中,只有最勇猛、最老练的武人能生存下来,而他们身上所受的伤势,几乎不可能彻底痊愈,将会折磨他们一辈子,乃至大大缩短他们的寿命。
在这样的基层将士里,汪世显绝对是其中的佼佼者了,否则郭宁也懒得与之结交。
见郭宁颔首,汪世显打起精神,继续道:“问题是……这几年大金和蒙古的战事,咱们都是亲身经历过的!孰强孰弱,谁还看不明白?前年,从獾儿嘴到浍河堡,再到宣德州,大金打的什么仗,难道六郎你竟不知道?”
郭宁知道得再清楚不过,只能冷笑。
“女真人已经不行了!六郎!你想清楚!”汪世显沉声喝道。
“这几年来,每有征伐或边衅,朝廷动辄下令签军,州县骚动。可笑的是,原本应该作为大军骨干的女真人,纵有丁男也不愿从军。一旦被拣取,个个号泣怨嗟。所以,在临洮路、凤翔路与西夏人作战的主力,要么是汉儿,要么便是我这样的汪古人乃至各部乣军。可是,这批能征惯战之兵,在前年和去年,已被蒙古人扫得倾尽啦!”
“前年在野狐岭,完颜承裕和独吉思忠两个领兵,丧师数十万。去年在西京密谷口,奥屯襄领兵,又是丧师数十万。在六郎看来,朝廷经制之军还剩下多少?要我说,如今的局势,恰如当年大辽于护步答岗溃败之时……既如此,我是汪古人,何必与大金共存亡?萧好胡是奚人,他又向大金效什么忠?”
说到这里,汪世显再向前几步,用手指戳一戳郭宁的胸膛:“六郎,你是汉儿,你又为什么要替大金卖命呢?奚人、汪古人和你们汉儿,咱们不都是一样的么?”
郭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五代以后,燕云等地落入异族之手,从此汉儿便如北疆诸族一般,往往服膺于强者。先是大辽,再是大金。然后,如果梦里的记忆没错,南方的宋人也会加入这个行列。于是,就有了大元和我大清。
被杀到痛了,晓得了新来的大爷马有多快,刀有多利,就赶紧跪倒投降,鞍前马后。胡儿们千百年来都是如此,哪怕汪世显汉化很深了,仍以为理所应当。
这时候蒙古人的崛起才刚刚开始,许多深仇大恨还没来得及结下。汪世显也自然不知道,即将到来的杀戮和破坏有多么可怕。
他更不可能理解,汉人曾经拥有多么辉煌灿烂的过去;不知道郭宁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不允许那一切被铁蹄所践踏、摧毁。
汪世显颇有才能,但他心中所想无法超越时代的限制。如他这样的人,在金国的北疆沿线岂止千千万万。他们明里暗里的配合,必然会加速金国的灭亡,加速蒙古的崛起。
郭宁不禁问自己,我该怎么办?
难道也像对付萧好胡那样,一刀斩首了事?
那可不成,此君对我怀有善意,并非敌人,而是可以争取的同伴。
又或者……
郭宁沉思了许久。
汪世显便在旁耐心等着。他的两个同伴陪了一阵,只觉百无聊赖,于是提着刀,往下方道路去警戒。
又过了阵,汪世显往来踱步,时不时藉着星光,再看看郭宁的神色。
他盘算着,若郭宁实在不愿意,自家就只有启程回巩昌府去。巩昌府距离安州千里路程,不知道,能不能拉着郭六做个护卫?娘的,如今各地道路不靖,有再多的护卫,怕也难行!
想到这,他有些沮丧。他受伤以后气血虚弱,却忘了把自家衣襟掩上。敞着胸怀在堤坝上吹了阵凉风,忍不住连打几个哆嗦。
“世显兄。”郭宁忽然唤道。
“我在!在呢!”汪世显兴冲冲地凑上来。
“萧好胡三心二意,徒单航却是个忠臣。他一定会藉此机会牢牢控制奚军,以驱之厮杀。你不要小看了这等中都贵胄子弟,他虽然不熟悉本地局势,身边却自有文武班底,足以掌控一军,我们断然争不过他。所以,那支奚军,你不要指望了。徒单刺史之后还会继续招揽人手,但他许出的职位,你也不要指望。”
“接受了那些职位,就上了朝廷的船。我手头又无萧好胡的实力,再想下来,可不容易。”汪世显立即就明白了:“六郎说得是!”
“至于大金国的局势,确如世显兄所言。所以,我郭六郎也不会去替朝廷垫刀头。眼下……世显兄,你的部下不多,我身边除了老弱,更只有孤家寡人一个,咱们两家凑在一处,暂且立足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