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从嘉顿了顿,看看移剌楚材的神色,继续道:“你们既然不敢杀我,难道反而……”
外头有人唤道:“通判,我们到了。”
移剌楚材应了一声,身形却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推开车门出外。
郭宁所部已然停步。
适才劫来的大部分车辆,都被随意抛弃了。步卒们全都下了车,正在伸脚踢腿,活动开筋骨血脉。队伍的外围有条小河,骑兵们沿着小河分散开,正牵着马匹让它们吃草、饮水。
在车阵后头,是一处小高地,郭宁站在高地上头眺望。而李霆往附近兜圈子巡视过一圈了,回来禀报。
他立在高地下头,仰着头道:“郭郎君,这地方我看行!有个高坡作屏障,敌人轻易攻不上来,而后头就是滋河、沙河、唐河汇集的三岔口,我已经派人看过了,都是浅滩,可以步行泅渡……过了三岔口,就是齐女淀和边吴泊相连的一百五十里大水沼泽,足够我们藏身了!”
边上韩煊沉声道:“我们要藏身不难,关键是,得把蒙古人吸引过来才行!”
“会来的。”郭宁点了点头:“我们一路疾驰,不是已经撞见几拨蒙古人的阿勒斤赤么?我还格外分派人手,与之厮杀过了!蒙古人绝不会放过在野外击溃敌人的机会……他们很快就会到!”
话音刚落,众人的视线里,便出现了游骑的身影。
下个瞬间,在高地的南方,有大队骑兵继之而来。那是数以千计的骑兵大队,马蹄踏击大地的声音如闷鼓轰鸣。
骑士们排列成几条密集的纵队,沿着原野上的道路行进,如同长翅的巨蛇贴地飞行,有时靠拢,有时分开。昏暗的天空下,而一面面土黄色的军旗招展,像是巨蛇振翅腾起的云雾,不断逼近。
韩煊眯着眼看了半晌:“还真是蒲察阿里所部,确实是难得的精骑……来的好快。”
移剌楚材苦笑:“升王在我们手里,他能不急么?”
听他说起升王,众人转眼去看完颜从嘉所在的车驾。
完颜从嘉这时候也离了车厢。眼看骑兵大队不断迫近,渴盼的支援终于来到,他一路上紧张压抑到极点的情绪终于释放,忍不住哈哈大笑。
一边笑,他一边大声道:“朝廷大军到了,你们还不知死活么?何不快快降伏!我饶你们不死,给你们改过的机会!”
众人如同看傻子一样地看着完颜从嘉。
有人将狐疑的视线投向移剌楚材,仿佛在问:“你没瞎说?这人就是完颜纲看中的,下一任的皇帝?莫非他太想当皇帝,想疯了?”
随着金军铁骑的迫近,地面的震动越来越强烈,仿佛草木都在摇晃。视线范围内,不断有成群的野鸟惊飞而起,在高空盘旋,有草丛间的小兽疯狂逃窜。
完颜从嘉听到,千军万马奔驰的声音越来越响,仿佛海潮轰鸣,贯入耳膜。他感觉到,自家手扶的车辕也在抖,还抖得越来越厉害。
在完颜从嘉的眼中,那几名贼寇的脸色渐渐凝重,却没有畏惧。他们的视线从南面转向北面,偶尔探手指点。
那个像是首领的高大武人冷峻凝视着北方,沉声发令。贼寇们应声行动,纷纷抛弃了车辆,越过高坡。
北面有什么?
完颜从嘉转头去看。
然后他就知道了,那种海潮轰鸣般的巨响究竟从何而来。
在原野的北方,出现了另一支军队。那规模浩大到超乎想象的骑队,就好像大海深处黑色的波涛涌动,一浪接着一浪,永无尽头,永无休止。
这样的景象,仿佛只在完颜从嘉的噩梦中出现过。那片涌动着、缓缓占据大片视野的黑色大海里,仿佛翻腾着无数传说中的狰狞巨兽,将要吞噬一切。
第九十八章 会战(下)
“那……那就是蒙古军吗!”完颜从嘉喃喃道。
“正是。”移剌楚材也是第一次见到蒙古大军行军作战的威势。
他的脸色同样难看,却还没忘了自家的责任,于是解释道:“此前我们得知,蒙古军已经突破了燕山,南下河北,来势迅猛异常。若升王殿下与蒲察元帅的兵马一同,必定会与蒙古军遭遇……所以,我们才冒昧请殿下来我军中,且往塘泊深处暂避。”
这话当然是胡扯,但移剌楚材为了将来的中都局势,总得替郭宁的暴烈行为稍稍掩饰,涂抹些脂粉。
他说了两句,却见完颜从嘉丧魂落魄,完全没在听,只得向左右看守的士卒使了眼色,让将士们把完颜从嘉搀扶下来,急往高坡后去。
完颜从嘉确实失态了。
他是有志于拔乱反正,重整大金天下之人,早前在相州听闻朝廷与蒙古作战多败,便多方询问有过北疆作战经验的将士,听取他们对蒙古军的看法。
有人都告诉完颜从嘉,说蒙古人作战悍勇、坚韧异常,但他们缺乏精良的武器甲胄。也有人说,蒙古人受部落规模的限制,战场的兵力调动缺乏章法。
所以,在野外与蒙古作战时,要靠强弓劲弩、厚甲坚阵。只要己方不乱,顶住蒙古军的攻势,就能尽量维持个不败的局面。
完颜从嘉深以为然。
所以他想过,自己即位以后,要整顿精锐,厚馈勇士,不惜代价地完善军队的装备,恢复军队的战斗力,然后凭借兵力上的优势和燕山沿线的雄关巨隘,与蒙古人打呆仗硬仗,打消耗战。
但此时一见蒙古军的威势,他就知道,想错了!
蒙古人不是自己想象中的草原部落,他们是真正的强权!此刻蒙古之勃兴,正如大金初起时那般。他们的军队每时每刻都在变得更完善、更可怕、更强大。眼前的这支大军,已经根本不可战胜……至少,完颜从嘉想象不出该怎么去战胜!
蒲察阿里完了!他那五千精骑,在这样的敌人面前,就如纸糊的一般,什么都不是!
而大金国的境内,还有什么样的力量能与之对抗呢?
没有!至少,完颜从嘉想不到。
蒙古大军行动的威势,超过了他想象力的极限,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靠着士卒们的搀扶,才勉强自己不致摔倒。
郭宁等人,看着这名脸色惨白的贵人踉跄着往高坡后头去。
他与部下诸将彼此对视,都有几分轻蔑,但也能理解。
过去数年,郭宁等人在界壕长城沿线与蒙古军厮杀了无数次,初时还有过几次胜利。可到了后来,随着蒙古军越战越强,规模不断扩大、装备愈发精良;郭宁等人参予的一次次战斗,就成了积小败为大败,最终一败涂地的过程。
所以,比起那些坐在后方阅览战报的贵人,郭宁等人更加了解蒙古军的可怕。他们也是大金国里,最熟悉蒙古战法之人。
蒙古军擅长的,是倚靠骑兵之利,长途奔袭,不断寻找敌人的侧翼和薄弱处,加以猛烈进攻。而任何一支金军,一旦在野外落入蒙古军的视线,便如猎物被纳入了狼群的追击范围。
郭宁不觉得己方俱备与蒙古大军战场硬撼的能力。
馈军河营地的两千余将士就算把命都赔上,也不可能是蒙古大军的对手。所以,他一旦听闻蒙古军进入河北,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尽量避免硬碰硬的战斗,最好避免战斗。
这一点,没什么可讨论的,也没什么羞耻的。
馈军河营地上下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想法。过去几年里,无数忠勇将士在蒙古人恶战中牺牲殆尽,剩下来能够逃到河北的,都是聪明人。
那么,怎样才能不被蒙古军纳入视线,成为可悲的猎物?
郭宁曾经亲眼见过,草原上的兔子很擅于挖洞,可挖的洞再深,一旦饥饿的狼群扫过,也难免被刨出来大快朵颐。
除非在狼群的视线中,不止有兔子,还有黄羊和獐、鹿之类,更大更肥的猎物。
此时此刻,如果郭宁所部是兔子,那么,长途急奔到平虏砦的蒲察阿里所部精骑五千,无疑是肥硕的黄羊。
他们急于救回完颜从嘉,所以尾随着郭宁所部急速北上,甚至都来不及派遣斥候哨探,于是,就自然而然地将自己送到了成吉思汗的视线范围之内。
狼群全心全意捕鹿的时候,多半不会介意小兔子的逃窜。兔子就可以抓紧机会,往草丛深处躲避了。
郭宁的部下们动作很快,蒙古军和金军出现之前,他们便已不断越过高坡,沿着后方湿地沼泽间的河滩和狭路远离战场。
而蒙古军和金军的距离越来越近,在全速奔驰中,双方的队列不断调整。
当双方接近弓箭射程,蒙古军的前锋数千骑率先射出箭矢。
他们骑在奔腾的战马上,全不减速,只将弓梢抬向天空,使射出的箭矢划着弧线坠落到金军的队列里。
一瞬间,飞向空中的箭矢是如此之多,仿佛春天的草原湖泊上密集飞翔的鸟群,几有遮天蔽日之感。
无数坚韧的箭杆同时撕裂空气,发出的声音也如庞大鸟群的啸叫;而箭矢落下的时候,箭簇透入人体、砸落到甲胄和盾牌的声音,有如雨点坠地,哗然不歇。
金军骑队一片人仰马翻。
少量能够纵骑驰射的好手连忙还射,但他们射出的箭矢越过数十上百步,纷纷落在地面上,竟然没获得任何战果。
原来蒙古军的前锋骑士在齐射一轮箭矢之后,立即勒马横向奔行。
他们的骑术如此精良,而反应又是如此敏锐,轻易便避过了金军的箭矢。
下个瞬间,他们一边奔驰,一边继续开弓放箭,用第二轮箭雨泼洒入金军的右翼。
又是一片人仰马翻!
“蒲察阿里根本不是对手。”李霆道。
韩煊也叹:“强弱分明,他们完了。”
此时高坡下方深草摇动,蹄声得得。众人连忙俯首去看,原来是被郭宁派到北面,与蒙古军阿勒斤赤对抗的芮林、陈冉等骑士方才回来。
回来的人数不到出发时的一半,个个血污满面,好几人头盔都丢了,披头散发。他们的身上也带着轻重不一的伤,有人身上扎着几支箭矢,还不及拔出。
这一支骑队出击的目的,就是为了吸引蒙古军的注意力。这时折返,众将无不肃然起敬。
郭宁向他们颔首致意,简短地道:“我们还要行军,请再坚持一下!”
芮林、陈冉两人也往高坡后去了。
郭宁继续凝视平原上的战局。
蒙古军的大队还在徐徐迫近。数以万计的铁骑轰鸣踏地的动静,如山岳战栗,激起了漫天烟尘,随风飘散。哪怕郭宁等人身在高坡上,呛鼻的尘土味道,也几乎令人窒息。
在烟尘之中,蒙古军先锋赫然又绕到了金军骑队的左翼,施放了第三轮箭矢。
金军骑队从河东北路日夜兼程赶到,本是为了替完颜从嘉迫退沿路的匪徒,他们不是为了参予大战而来的!而他们急于追赶完颜从嘉,半途却遭逢强敌,士气必然低落甚至慌乱。
何况他们面前的敌人之强悍,自古以来未有。上千蒙古骑兵奔行,却如一人般如臂使指,进退变化,神出鬼没。
与之相比,金军骑兵们调度之笨拙,简直惨不忍睹。他们好几次试图堵截蒙古骑兵的奔走,却总也赶不上。反倒是被派出拦截的骑兵们,动辄被箭矢射翻。人和马不断哀鸣倒地,如同大块大块的血肉被皮鞭从手臂上剥离那样。
蒙古军的大队还没进入战场,仅仅是前锋兵力展开了一次奔射,发出三轮箭矢,金军就已经明显动摇了!
“领兵的是谁?者勒蔑?哲别?速不台?还是忽必来?”有人看了半晌,随口问道。
韩煊仔细分辨,想了想道:“如果是哲别领兵,绕到后方时还会放两轮箭矢。如果是速不台,这会儿已经冲进敌阵了。我估计,来的不是者勒蔑,就是忽必来。”
蒙古大军出现在战场时,负责统领全军先锋的,通常都是这四人之一。
这四人何等凶恶,在场众人都曾见识过,甚至还能分辨各人领兵作战的区别来。而无论是谁在指挥,都不是蒲察阿里能顶住的。
众人还清晰记得,蒙古人是如何赞颂此等悍将的:
他们额似铜铸,嘴像凿子,舌如锥子,有铁一般的心,骑着疾风而行!他们拿环刀当鞭子,喝的是鲜血,以人肉做干粮!
蒲察阿里所部绝不是对手,他们立刻就要崩溃!
李霆陡然生出些暴躁情绪。
他忽然想到,自家也曾经是朝廷的军官,而眼前那些必将被屠戮,被踏成血肉泥浆的金军骑士们,本该是他的同袍。
“我们快走吧!这些都是垫刀头的人,有什么好看的!”他恨恨地嚷着,挥鞭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