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一类夸赞许功的话,对李霆可不好使。
郭宁话音刚落,李霆就撇嘴:“功劳不功劳的,我李二郎也不少那些。我知道,这趟我往京兆府北面少了关注,那确是疏漏。可当时完颜从坦在河中府,他向河西伸手,我没必要凑合……咳咳,再怎么说,我和完颜从坦不是一回事!你只管坑那些女真人,可别害了我。”
疏漏确实是有的,还不小。
此前蒙古军进入西夏,又勾结南朝宋国借道,声势何等惊人。中原战事不利是因为猝不及防,却不代表各地边疆守臣都聋了、瞎了。所以李霆得到消息以后,立即命令关陕各地守军高度戒备,又广遣侦骑,严密监控宋国与夏国的边境。
漫漫数千里边境,哪些地方有风险非得盯着,西京留守司里多的是宿将老卒,心里自然有数。没数的那批,早就成了战场上的孤魂野鬼。
但过去两年里,西京留守司在秦巩等地榷场与宋国、夏国有诸多利益往来。局势骤然变化以后,当然得先顾着收拾场面。李霆甚至派出了自家亲骑,抓紧时间干了一通黑吃黑的活儿。
鄜延路一带在过去两年里已经被忽略了,这次本该得到格外关注。但因为这个原因,关注迟了数日才到位。而数日时间,已经足够蒙古军本部从容行军,威逼河中。
若非完颜从坦露了形迹,恐怕李霆现在都不会想到自家成了破绽,郭宁也不会在率部南下的过程中忽然赶来。
李霆的这个破绽,可是真要命的!
若给蒙古军本部进入河中,他们向南可以支援中原战事,向西可以截断秦陇守军的退路,向北可以摧毁定海军的河北基业乃至一口气截杀反程的周军。
到那时候,新生的王朝只怕要濒临覆灭,郭宁和伙伴们这些年来的奋斗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到那时候,李霆恐怕少不了横剑自刎,以身殉国吧?
就算蒙古人的动向最终被掌握了,李霆也其罪大焉。若大周是那种皇权威严极重的王朝,这厮至少该表现一下沉痛反省,来个负荆请罪。
不过看样子,李霆并没这意思。就连郭宁已经给足了台阶,硬夸他有功,他也没放低姿态认个错处,反而要让郭宁先作承诺,绝不秋后算账。
许多人都说,大周这样的武人政权最终不免骄兵悍将横行。什么是骄兵悍将?这就是!
郭宁额角的青筋微微一跳,握在右手的硬木马鞭咔地轻响了下。但他随即控制住了怒气,轻笑了几声。
“越说越没谱了……把自己与完颜从坦相比,你不觉得荒唐么?”
郭宁摇头,徐徐地道:“我并未刻意把完颜从坦当做诱敌的破绽,开封那边更不消说了,我是没想到南朝的官儿如此胆大又如此蠢。至于秦陇这头,你疏忽了,我也疏忽了。不过大战将至,总要说蒙古军的动向皆在掌中,否则何以鼓舞士气?难不成真的来道圣旨,说西京留守疏忽大意,差点被蒙古人抓了空子,然后……”
李霆嘿嘿干笑了几声:“然后如何?”
“然后严明军法,先把西京留守砍了祭旗,可否?”郭宁悠然反问。
李霆的呼吸猛然一滞,他猛抬头,眼睛紧紧盯着郭宁,只眨眼工夫,他的后脖颈便出了汗。
两人对视的时间其实不长,李霆却觉得仿佛过去了很久。到郭宁眼角终于出现一点缓和神色,李霆已然坚持不住。
“我,我……咳咳,陛下你说的是。不过,蒙古军主力正通过颌阳的塬地急速南下,数量可能有四五万,甲兵比例很高,还有重骑兵。咱们马上要打大仗了。且看我用心厮杀,如何?”他问道。
郭宁看了他会儿,不再多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在郭宁麾下的将帅里,李霆的经历与郭宁非常相似,也是在大溃败中纠合人手崛起的豪杰。
较之于年轻时的郭宁,李霆勇猛略逊,却更凶残、更精明。当郭宁因为行事迂腐,导致部下四散,只能带着少量妇孺在塘泺间挣扎时,李霆早就剥去了朝廷军官的虚伪外套,转而成了张牙舞爪的盗贼。
各种火并、突袭、出卖、陷害、铲除的套路,李霆没有不懂的。因为溃兵们实无道德可言,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拿着刀剑的禽兽而已,能压制住禽兽,靠冠冕堂皇的那一套根本没用。首领对那些禽兽们,也谈不上什么信任,只不过依靠手段驱使罢了。
当时李霆对自己部下的忠诚没什么把握,所以在迫降了一个草寇首领以后,特意殊少给予好处,又对他私下里的串联刻意无视。李霆的于是外界但凡有想要与李霆为敌的,往往会从这个草寇首领身上着手,想要来个里应外合。
这个草寇首领,便是李霆卖给外界的破绽,想要利用这个破绽的人,其实最终都会被李霆反咬一口,不死也得重伤。
后来郭宁忽然清醒,开始纠合人众,大展拳脚,李霆也投到了郭宁麾下。他在郭宁麾下,常常显得轻佻冒进,其实很多事情他都看在眼里,更不消说他的弟弟李云也系大周权力核心之一,眼界是极其开阔的。
在李霆眼里,新生的大周内部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利益集团。包括一门心思扩张军队权力基盘的北疆将帅、竭力维持旧团体的红袄军余部、自领私兵部曲的汉人豪强、完整继承金国军政体系的东北异族将帅。甚至朝中宰执,也有人试图提携契丹人,有人则代表金国旧臣。
不同的利益集团有冲突,有协作。李霆自认为与郭宁有足够的信任,但不代表他会忽略新朝建立后的政治操作。为什么辽东的汉人豪强陆续去了南海开拓,为什么宰执所亲近的契丹人去了高丽回不来,里头的水可太深了。
这几日里,先是红袄军旧部极多的中原被蒙古军排头痛杀,又是女真人里少有的、做到节度使职位的名将被清除。于是李霆下意识地怀疑,会不会郭宁整场都在顺水推舟,以此来排除异己。
郭宁的回答,则是半真半假地告诉李霆,真要对付你,直接军法惩治就行了。难道你和你的部下们还能抵挡得住大周皇帝的威势?你现在还能带兵与皇帝汇合,就证明皇帝没别的意思,你也莫要聪明自误。
好在,这世上人有私心、办坏事是常态。就连后世那位不可言说的伟人,也承认党内无派千奇百怪。这不影响他带领志同道合之人,将中华民族拔出深深泥潭,直到巍然屹立于世界东方。
所以郭宁更不会在意这些。他不是单纯的理想主义者,能够容忍许多。不止犯错,不止疑虑,甚至也不止一定程度的腐化。他只需要那些被容忍的人与自己站在一起,共同面对这个时代最具破坏力和摧毁性的敌人。
就在此时,隐约的轰响声渐渐汇集。
南方的荒野上,有百余骑为一股的骑兵连续不断地汹涌而来。那是得到李霆的命令,从京兆、凤翔两地聚集起的精锐骑兵。
西面大河方向,不止冰原震动,更有河流上的冰凌闪烁不断。仿佛有巨大的猛兽将要把长河迸碎,奋然跃出。那是跟随郭宁从北疆折返,沿途不断调整路线、舍弃辎重、更换战马的大周禁军主力。
大周立国数载,对军队建设不遗余力,各种大威力的武器和装备不断配给,还有某些堪称超越时代的武器,也在利益促使下急速发展,逐步达到军队配置的标准。但郭宁现在也不得不承认,那些武备有其难以避免的弱点,比如过于依赖后勤和运输。
当军队的统帅在东至海,西至流沙,北抵大漠的广大区域内与敌博弈,当军队必须紧随蒙古人的脚步,展开数百乃至上千里的长途机动;这些最新配备的弱点很容易被针对,导致徒有威力,却无法施展于战场。
郭宁能依赖的,始终还是将士的坚韧与热血,是快马和长刀,是文明绝不屈服于野蛮,汉人绝不做奴隶的决心。
也不知大军集结的声势扰动了什么,忽然又有大风呼啸而至。从遥远寒冷北方扑来的大风,夹杂着无数雪粒。风过处,四周灰蒙蒙一片,呜呜的风声仿佛海啸,让人听不见身旁的言语。随风乱舞的雪粒打在郭宁的青茸甲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打在郭宁的面庞上,隐隐生痛。
风雪到处,从北方原野中策马赶到的斥候小队,顿时失去了踪迹。哪怕瞪大眼睛,只能看到白茫茫无边无际当中一些黑色小点。
郭宁挥了挥手,倪一策骑奔走发令。
好些侍卫亲军将士们下马。他们打开挂在马匹侧面的长条包裹,又从包裹里掣出巨大的旗面和旗杆,迎着压顶的风雪高高举起。三名五名乃至更多的将士簇拥成群,合力支着旗杆,使之在烈风中纹丝不动,唯有红色的旗帜随风翻卷,仿佛风雪和砂尘压不灭的升腾火焰。
远处奔行来的骑兵队伍,很快也掣出了旗帜回应。一面又一面的红旗出现,汇集,仿佛烈火燎原。十汇成百,百汇成千,千汇成万,旗帜下的将士们纵声呼号,唱起了他们的军歌。
第一千零四十六章 决战(中)
蒙古军主力自夏州南下,以术赤、察合台为先锋,大军随后。一路经过绥德、延州、丹州等地。
数百年来,宋国与夏国、金国与夏国就在这片边境的千沟万壑之间不断地重复着战争与和平。而和平总是短暂,战争却永远那么残酷,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千丘万壑之间的人烟愈来愈稀少,具备自保能力的城池更是罕见。
直到最近几年,随着金国和夏国的国势急剧衰颓,许多地方名义上属于金国或者夏国,实际上早在几十年前就没人去管了。原本在这里栖息的汉家农夫们也大都套三,转而崛起的是各种部落,乃至各种自称将军、节度的部落首领。
又因为这些区域的地形荒凉险峻,往往一处沿河谷地附近紧贴着十几条曲折隐蔽的沟壑。在这样的地形聚集,非常容易遭到奇袭,而很难防备敌人的奇袭。
而经历西征锤炼的蒙古军偏偏是当今世上最擅长奇袭的军队,也是当今世上最能够克服复杂地形和严酷自然环境的军队。
夏国的荒原、沙漠和雪山,比起他们西征时遇到的那些,算不上什么难题。他们横穿夏国领土的行军迅速而隐蔽,消息全然没有泄露,转折向南以后,应该也是一样。
此时成吉思汗所在的队伍正越过一个山口,进入一道深深的峡谷。
峡谷里没有道路,只有一片又一片结冰的地面,可供马匹行进的河滩上覆盖了积雪,积雪又被前面的马匹践踏成了泥泞。峡谷两边则是高耸的山峰和层叠岩石,岩石上覆盖着雪,映衬得岩石黑沉如铁。
成吉思汗低头看一阵路,然后抬头看看高处,透透气。
他忽然发现,与己方队伍隔着一道山脊的山头上有道矮墙,矮墙后头像个小寨子模样。隔着很远,他看不清楚寨子的具体建筑规模,只觉得那一道墙后仿佛有视线投来,注视着峡谷里的人马通过。
这种复杂的地形,军队不可能前后相继地整体行动,只能分成数十乃至上百组,沿着任何可能的道路行进。按照昨日的计划,这个方向的任何堡寨都应该提前被摧毁,不应该有漏网的!
于是他带住马,往河滩边上停下,一直凝视着那里。
在他的视线里,那座小寨子附近出现了蚂蚁一样攀登上去的人群,寨子里接连往外投掷巨石,却一点都阻止不了进攻的人群。
很快他们就翻越了矮墙,寨子里爆发出厮杀声。人群中有一个格外矫健的战士,就如猿猴般踏着矮墙奔走,接连杀死好几个试图封堵缺口的敌人。
他的勇猛吓得敌人胆寒,当他又一次冲到某个敌人面前,那敌人连连后退,竟从矮墙顶端跳了出去,可能想沿着陡峭的山坡逃跑。但雪后的山地没法落脚,那敌人的身躯从踉跄到翻滚,很快就下坠到看不见的地方。只有惨叫声拖得很长,在山间发出凄厉的回响。
眼看敌人坠落,那矫健的战士高举起弯刀,大声喊叫,引得一片片呼喊赞叹。
成吉思汗在启程前,专门下令:大军所到之处有无法避让的屯堡、军寨,务必围裹攻克,碰上散落军民,必须尽数杀死。不止在绥德等地,他们从夏国的西平府离开,去往夏州的路上,就已经这么做了。
随着大军越来越接近汉人统治的区域,人烟有所密集,想要依靠屠杀来封闭消息很难,但成吉思汗并没有取消命令,依然要求各部沿途杀戮。
“负责那一路的是谁?带着多少人?这会打战的又是什么人?”成吉思汗问道。
此行担任怯薛长的博尔术与身后一名官员耳语几句,随即上来禀报:“那一路是孛秃驸马所领,术儿彻丹监军。部下有两个蒙古千户,披甲骑士八百六十七人,孛斡勒一千一百五十二人,另外还有随行的碧眼回回军和木剌夷部的降人一千四百九十三人。”
这种对下属情况的扎实掌握,是确立大汗权力所及的重要手段。蒙古各部在西征过程中,各千户不断出现大量隐匿财产、人口和兵力的事情,成吉思汗为此授予了好几名部下巨大权力,让他们成为自己的耳目和爪牙。
此番大军折返,不断汇入各种仆从部落的人马,又不断整编。博尔术带着塔塔统阿推荐的几十个回鹘商人,再加上粘合重山手下的女真人、汉人文书一路上不断忙碌,天天奔走不停,这才能够随时掌握准数。
博尔术继续道:“这会儿攻打寨子的,应该就是木剌夷人……孛秃驸马确实行军慢了点,可这些木剌夷人擅长翻山越岭,用短刀搏斗,用来攻打山间小寨,很是管用。有他们为先导,孛秃驸马很快就能加速行军,赶到前头去。”
成吉思汗满意地点头。
不得不承认,西征带给蒙古人前所未有的财富和信心,却也占据了蒙古人本就有限的人力。西域的许多富庶之地又吸引蒙古人在那里驻足,不愿意回到草原与强敌对抗。
成吉思汗在别失八里曾经派遣怯薛持着白纛奔走号令,说此番回师中原事关草原安危,各千户不得吝惜人财,要拼尽全力,不摧毁草原南方的汉人政权,绝不罢休。为此,他还特意把几个儿子部下负责治理的官员全都抽到了身边,杜绝他们经营地方,在家在西域称王称霸的念想。
结果许多千户依然留下了得力的那可儿在西域,导致回返的军队里,各种异族军人的数量接近蒙古军的总数。这还是在各部不断把孛斡勒提拔为阿勒巴图也就是自由民,避免本部人口太少的情况下。
好在,这些受蒙古驱使的异族军人很有用。他们跟随蒙古人,通过一场场的杀戮激励起了嗜血劲头。很多特别辛苦,特别危险的工作,比如突袭某处险峻山寨的事情,他们都能做得干脆漂亮。
说到底,这些异族能听话,也能杀人,而且格外的积极。他们和蒙古人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蒙古人是长生天钟爱的子嗣这种话,用来骗骗普通蒙古人就可以了。如果蒙古人自己不珍惜故乡,不愿意为了草原的安危流血,成吉思汗不介意为草原迎来一批新鲜血液。
想到这里,成吉思汗从身侧的箭囊里抽出一支箭。
“你派人把这支箭,送给刚才冲杀最勇猛的人。告诉他,我赐他一个蒙古名,叫做也可拔都!”
一名怯薛跪地接过长箭,转身策马将去。就在这时,另有一骑横冲直撞而来,几乎把那怯薛连人带马撵开。怯薛大怒,正要喝骂,却见成吉思汗在马上挺直身体,沉声喝问:“怎么样?探查清楚了没有?”
那侦骑跃身下马,却不防双腿发软,一个没站好,跌坐在了地上。落地时袍服掀动,露出身上好几处伤势,竟是与人厮杀过。
此人乃是成吉思汗这两年来提拔的亲信,经常持虎头金牌代表大汗巡视各处的。先前他带着数十精骑,参与全军先导,同僚里妒忌他的人很多。这会儿见他孤身折返,又这般失态,众怯薛齐声嘲笑。
成吉思汗喝问:“我已经说了,进入平原以后,先头骑兵要放出二百里,直抵京兆府和潼关!你这么早回来做什么?”
侦骑匍匐向前几步,却不言语。
成吉思汗皱眉招手:“就算汉人的西京留守有了准备,也不必如此紧张吧?怎么了,你近前来说!”
侦骑凑近了,低声说了几句。
成吉思汗接连反问,侦骑一一作答。
成吉思汗的脸色先是愕然,随即变得严肃。过了会儿,严肃里又多出了几分喜悦乃至亢奋。
他环顾了一圈身边的人,然后大声道:“立即传令,要所有人做好战斗准备。出了山地不远,就要见到我们的老朋友啦!”
有怯薛问道:“不知大汗说的老朋友,是谁?”
成吉思汗不答,只放声大笑。
第一千零四十七章 决战(下)
曾经把行军和战斗看作围猎,在马背上快活高唱的蒙古人们,如今已经被连绵不断的战争塑造成了森冷的钢铁。此时全军急行,除了马蹄踏地的声响和偶尔战马嘶鸣以外,竟无一点杂声。
于是成吉思汗的笑声便格外突兀,在谷地传出甚远。左右的蒙古贵族面面相觑,不知他在乐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见成吉思汗笑得前仰后合,几乎要咳嗽,先前发问的怯薛凑近些,为他捶背。
“大汗?”